城山君與河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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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及劇透」
目錄
1 城山隼雄與河合隼雄
2 小愛哭鬼的煩惱
3 大愛哭鬼的煩惱
4 怒火與淚水
5 花之道
6 春天
正文
1 城山隼雄與河合隼雄
小說《愛哭鬼小隼》是河合隼雄的未竟遺作,書中採取第三人稱敘述,圍繞小主人公「城山隼雄」的童年故事展開。無論是從名字上看,還是從故事上將之與河合隼雄的不完全回憶錄《給未來的記憶》進行對照,都可以說,「城山隼雄」與「河合隼雄」有著莫大的聯繫。正如河合隼雄的夫人河合嘉代子在《愛哭鬼小隼》的後記中所言,「本書的背景是他自己的出生地兵庫縣丹波筱山。雖然故事是虛構的,但我認爲,說它就是我丈夫兒時的回憶也未嘗不可。」
2 小愛哭鬼的煩惱
在這本小書的一開篇,河合隼雄便寫道,「有件事令小隼極爲苦惱,自己是個愛哭鬼。他平時倒也開開心心、精神抖擻的,可是一旦因爲什麼事心裡『倏』地一陣感動,就再也忍不住了。無論怎麼咬牙堅持,眼淚還是會不聽話地流下來。」
3 大愛哭鬼的煩惱
秉承著開放性的、發展性的態度,這裡不禁有了一個問題,即「這孩子將來會長成什麼樣呢?」(河合隼雄,《心理治療之路》,P198)在此我們可以直接把時間快進到「未來」。
由「小愛哭鬼」長大的河合隼雄,後來歷經曲折,成了一名榮格學派心理分析師。作爲職業心理分析師隊伍中的一員,可能又會面臨著怎樣的苦惱?在整理自演講錄的《佛教與心理治療藝術》一書的「自殺」小節中,河合隼雄講到,「在日本許多個案會說:『我寧願去死。』這很讓人震撼,但是老是震來震去的,治療師也漸漸被感染,他本來正在傾力相救,現在卻不堪忍受,覺得自己也差不多要死了,最後甚至想說:『好了,如果你那麼想死,那就請便吧!』」在之後的章節中,他明確提到,「一個人說他想馬上去死,我的意識同時會有好幾種體驗:『不,絕對不行』和『嗯,我理解你的感受』,以及『如果你這麼說,那就請便吧。』」所以看起來,「小愛哭鬼」長大成爲心理分析師後,易於感動的苦惱似乎又變成了這種樣子。
4 怒火與淚水
這篇文字,對我而言,本質上來說,算是給2007年去世的河合隼雄,主要用拼湊的方式,寫的一篇追悼文。雖然我並不認識他,不過是讀過他的幾本書而已,但我還是感覺到,有必要爲自己心中的那個「河合隼雄」寫一篇追悼文;而包括「追悼」等做法在內的「儀式」的重要性,我個人也是受河合隼雄的啓發才初次明白的。讀《愛哭鬼小隼》的時候,我便萌生出這個想法,但是近來我卻逐漸重新發現一個問題。我意識到,自己對河合隼雄其實是有憤怒的。在河合隼雄之子,河合俊雄的《當村上春樹遇見榮格》一書的大陸版序言中,李孟潮也寫道,「河合隼雄的文風,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比較飄忽散漫的…以前我看他父親(註:河合隼雄)的著作,一直覺得非常鬆散無序,後來發現其實是和介紹不足有關」。所以這種閱讀感受,顯然非我獨有,這也是我憤怒的來源。雖然河合隼雄目前也有偏乾貨的作品被譯介,但我仍不滿於其他時候那「無比蕪雜的心緒」般的內容——爲什麼這裡的問題寥寥幾筆就給帶過?爲什麼那裡的關鍵點絮絮叨叨卻不作展開?無名之火在我心中燃起,我感覺李孟潮寫得真是太客氣了。要我現在說,那就是豈有此理!欺人太甚!河合隼雄這個羅嗦老頭簡直坑人!抱有如此憤怒,怎麼寫追悼文?我必須要把這個問題想明白。於是,在爲了給本文第5節的引用內容尋找忘掉了的確切出處之時,我一邊看著河合隼雄的書,一邊在心裡思索著這份憤怒。在閱讀中逐漸找到下一節所引用內容的線索後,我突然反應過來,我的這份憤怒,竟然可以包含在自己早就構思好的、準備引用到此節中的那個故事裡。
這個諮詢案例中的故事,雖然肯定不適合死板推廣,但用於在此節中串起大小「愛哭鬼」的煩惱,同時串起我的感受,我想仍是合適的。在談到「心理治療的諸問題」時,河合隼雄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年輕的男性當事人,談自己孩提時代的痛苦經歷。說到自己的父親,簡直就是殘酷。這是流着淚的痛訴。但當時聽著訴說的治療者在情緒上跟不上當事人的步調,說着說着,當事人爆發出來:我跟你說這麼痛苦的事情,你居然可以一滴眼淚也不流,滿不在乎地坐在那兒,真不像話!筆者這時候來了一段很薄情的應答:你嫌我不留淚也沒用。眼淚又不是想流就能流出來的東西,流不出來只好流不出來了,有什麼辦法?當事人覺得你這根本不算是回答,更加強烈地憤怒起來。就這樣怒火和眼淚持續了一陣子,稍微平靜下來一點兒的時候,想不到當事人突然說:『先生,我能像今天這樣對男性長輩發火,還真是第一次。』」而這一次,河合隼雄寫道,「筆者感到了情感的流動」(河合隼雄,《心理治療之路》,P191)。
5 花之道
我們再把時間快進到晚年,看看河合隼雄對死亡有過何種看法。
「對於自己的死,」河合隼雄在《大人的友情》中寫道,「有人不太害怕,有人覺得很害怕。我屬於後者,而且是屬於相當害怕的。雖然,我會想已經活到今天了,隨時死去都不該有怨言,但死還是很可怕、很討厭的…有人告訴我,死其實就是那麼一回事,而且是通過自己的經驗告訴我的,那人就是白洲正子女士…白洲女士晚年曾經因爲生病而經歷過瀕死狀態。她的親人認爲她已經病危,而一起守護在她身邊時,白洲女士還說『沒問題、沒問題』。大家都覺得奇怪,幸虧她奇蹟般地康復了。後來,她告訴我說,她差一點死掉。據說,她忽然發現自己一個人走在山路上。可是,在櫻花盛開中,花開始散落,在雪花般紛紛飄落的花間,她心想,要是死亡是這樣的,那我一個人也能走,於是對親人說『沒問題、沒問題』…這段話深深地打動了我,覺得真不愧是白洲女士。我覺得白洲女士是當代稀有的『武士』,而這正是武士赴死前的出發方式。後來,沒過多久,白洲女士就真的去世了。我雖然很悲傷,但卻感覺好像聽得見白洲女士說『沒問題』的聲音似的。」
如今回顧這段「花之道」,我總會想起在網友那兒讀來的一則讓我感動不已的夢中的另一條「花之道」:「…後來當我們來到橋的那一頭時,我發現祖父不知何時變成了一頭美麗的雄鹿,正撒開腿在寬闊的原野上跳躍著,凡是他踏過的地方都開出了鮮花…我看著變成鹿的祖父越走越遠,以及從他腳下蔓延到遠方的遍地花簇,我突然感到了生命的力量,感受到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點,反而是生命的釋放。醒來後,我覺得胸中有股無法解釋的巨大情感在不斷涌出,我想要大哭的同時也想要大笑。」生與死的意象在這兩條「花之道」中都得到出乎意料的和諧統一,而其中蘊含的那超乎日常認識的「生命的力量」,讓我久久震撼。這種深深的感動至今仍讓我近乎無言。
6 春天
兩個「花之道」的「巧合」還真是不賴,畢竟秉承榮格本人的關注,榮格學派的分析師們對於「富有深意的巧合」給當事人內心所帶來的震撼與感動,常常抱有相當認真的態度。那麼,在河合隼雄人生的終點,我還能看到什麼可供緬懷的意味深長的「巧合」嗎?我感覺似乎還有。
河合嘉代子在《愛哭鬼小隼》的後記中寫道,「我丈夫是一個不屑於追憶往昔的人,可他爲何偏偏要寫這本書呢?也許是他冥冥之中感到命運的不可捉摸吧?我想,這本《愛哭鬼小隼》或許是我丈夫的臨終饋贈吧!丈夫住院期間,我每天都去醫院。在靜謐的病房裡,凝望著丈夫安然入睡的臉龐,我感覺我倆彷彿每天都在交談中度過。」
在《青春就是夢和遊戲》的最後一章中,河合隼雄寫道,「從編輯那裡拿到『青春就是夢和遊戲』這個命題時,我感到自己身體裡有一種新的東西在悸動,雖然對於這個課題沒什麼自信,但還是答應了編輯的請求。可能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今年我從大學教授任上退休了。退休之後可以開始一些新的嘗試了,或者說,我有一種想將目前爲止積累下來的財富一點一點充分利用起來的心情。在這種想法的驅使下,我重新梳理了自己的心情,作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客座研究員在今年春天去了美國…在美國時我還經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普林斯頓大學是每年4月開學。4月的時候,那裡的樹木花草都還是冬天的樣子,慢慢才開始發芽,並從各個角落綻放出鮮花,春意進而浸滿整個校園。5月,我被美國明尼阿波利斯市的盆景療法研究會邀請前去參加講座,正趕上那裡的春天。那之後,5月末我在回國路上,又被安克雷奇市的盆景療法研究會邀請前去交流,又趕上了那裡春天的到來。也就是說,我今天一年體驗了三次春天。」
這不禁讓我想起《愛哭鬼小隼》的結尾。河合俊雄在給其父的《青春就是夢和遊戲》的後記末尾也正是提到了這個特別的結尾。我想,我對本文結構的構思,可能也正是在讀《青》那本書時便埋下了伏筆。
那麼在「花之道」中,在人生的終點前,在《愛哭鬼小隼》的結尾處,河合隼雄可能看到了什麼?《愛哭鬼小隼》的最後一章叫做《害怕夜晚》,而這本未竟之作的結尾是這樣寫的:
「小隼已經不再自暴自棄了。非但如此,他還有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彷彿剛才那『啪』的一聲是冰塊碎裂的聲音。冰塊碎裂,春天來了,就是那樣的感覺。
想來,小學四年級對小隼來說或許是『寒冬時節』。平生第一次在通信簿上得了個『乙』,他處於一種無以名狀的不安和孤獨之中,也許一不小心就會墜落到更加恐怖的世界裡去。
然而,小隼感覺寒冬已去,春天已經到來。『那不是黃鶯在歌唱嗎?』小隼帶着喜悅的心情,眺望著院子裡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