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小姐》:大家发财,大家伤心
中国人是讲牌面的。大到举国欢庆,小到自家婚丧嫁娶,人们总难免要大费周章。彰显牌面,可以归咎成是一种对仪式感的追求,而内在的目的,无非是表现自我的强大,以及与他者关系的和睦融洽。但另一方面,仪式必然包含了“表演”的成分,表演是为了表现,更是为了掩饰。
洪晃的这部《张大小姐》是写中国的,自然也少不了对牌面的表现。比如书里有一段关于慈善拍卖会“隐秘机制”的描述,很有意思。书里说主办方会先来找“金主”,确定他中意的拍品。等到拍卖开始,这位金主大可随意喊价,一掷千金或“更多金”,为作陪的美女拍下拍品,而结算时,“看着给就行”。这样一来,金主赚足了面子,美女得了珠宝,而慈善基金会也自然乐得成人之美。用书里的话说,这是个“win,win,win”的局面,完美至极——大家都赚足了“牌面”。
这自然没什么不好的,似乎大家都开心。但在所有在场的人寻欢作乐之余,似乎有人被忘记了——没错,既然以“慈善”之名,那么募集来的善款,究竟是否可以如数成为“慈善”之实呢?显然不会。频繁的举牌、落槌成交的天文数字,不过是为了彰显阔绰、博红颜一笑的符号。大老板当然付了钱,可是究竟如何付,付多少,给山区孩子的“拳拳爱心”,究竟是否真的化作聊胜于无的杯水车薪——在聚光灯笼罩的庙堂之上,或许并没有人在意的。
其实光写拍卖会里的门道,撑起一本书也完全没问题,但得写再多,也只是对一个“点”的深入,而《张大小姐》里,这样的“点”其实还有很多。从素材的角度来讲,这是一部由“见识”撑起的小说。洪晃本人并不是一位专业的小说家,但她丰富的个人体验,足以让书里的饭局、“捞人”、“递条子”、上位下海在商言商之类情节的描写丰富而生动——至于真实与否,相信各位看官心中自然有数。
然而“真实”,并不是这部作品的重点。洪晃当然无意写一部现实主义的话题之作,引发各种各样无责任的对号入座。她着力展现的,其实是这种牌面上的努力,在内里引发的荒诞与贫瘠——慈善拍卖无关慈善之类离题万里的“场面事”,当然是荒诞一种,也是最可憎的。但欢欢喜喜、乐乐呵呵的牌面之后,只留下一地鸡毛和伤心,则是最可悲的贫瘠。它仿佛是一种邪恶的契约,许诺了金山银山与无上权柄,却要人们交出自己最宝贵的、最鲜活的爱与灵魂。
所以在《张大小姐》这部作品里,尽管它表面上以一件凶案引起,叙述中又不断穿插着女主人公的内心纠葛,旧日恋情始终萦绕,但本质上却一个由无数这样荒诞且邪恶的点,串联起的一个“大牌面”,所有人都在其中“配合演出”。但既然是小说,总是会有意外发生。从“官二代”的女主人公到美国留学开始,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她便已经被“安排上了”,可这“安排”又总在出差错——出国留学是安排,但邂逅了一个教会她如何去爱的穷小子却不是;为了家庭与前途离开他是“安排”,可对他念念不忘却不是;嫁给顺风使舵的商人是“安排”,可无法忍受他的粗俗龌龊却不是。接到了电话,要去认前男友的尸体,本以为人死不可复生,一切都可以了解,可没想到却会一时放纵,与更年轻的“他”发生瓜葛,于是故事就此开场……
因而这部作品的有趣之处,在于它描绘了典型的“牌面”,同时又在不断打破这好好的局面,让故事波澜不断。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把这些“波澜”拿掉,就会发现,这种我们司空见惯的牌面,其实是一个运转良好的“死局”,背后隐藏着无限的悲哀。前途看似光明——却不是自己想要的前途;家庭表面和美——枕边人是权衡利益后的标准答案;想要满足欲望——不再对美好抱有幻想,只能用徒劳的大把钞票,换来一副副光鲜的皮囊……
说到底,“上流社会的权钱结合”、“局中人的逢场作戏”、“每一分原始积累都血淋淋”——这现实种种,《张大小姐》里都写了,可它却并不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并无意引发一场现实的讨论。它只是个故事,充其量让多愁善感之徒看到自己,感到心惊或是心安。洪晃对作品里的角色是心有偏爱的,所以“张大小姐”才能有幸,手握从死局中逃出生天的机会。可她纵使不逃,也不至于万劫不复。只要牌面不倒,大家就还可以一起发财——一起用金山银山与无上权柄,填满自己亲手制造的、无底的伤心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