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胸罩、媚俗以及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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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书架前,我把多年不翻的米兰昆德拉请下来。
这几天早晨,拿着昆德拉60岁写的《不朽》,居然,停不下来。
20多岁时,我喜欢昆德拉。
年轻时,一直读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读了好多遍。
对政治和性爱都不懂,我着迷那些邪恶而迷人的人物——风流和固执的托马斯、异类性感出格的萨宾娜。
他们复杂、混乱,言之凿凿、气场强大,像我的家乡菜——火锅一般,五十里外,就有明显的浓烈特质。
阅读之后,皮肤和衣服上都散发着隔夜的辣辣的味道。
现在回想起来,伟大的捷克作家拿了遥远异国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在我面前招摇,我拿了发展中国家贫瘠女青年的生活经验,去填补了两者之间绝大的鸿沟。
这种巨大的鸿沟,给我带来无数想象的乐趣。一个男知识分子可以睡100多个女性?男女之间的情爱有没有爱?单纯的体操运动有罪吗?
一个女艺术家怎么思考问题的?她对男性的操控的自信来自于哪里? 为什么在集权统治下,反抗的方式如此无力和虚弱?
托马斯为什么最后还是和弱小的特里萨好了,并真正爱上了她?
男女之爱本质是怜悯,一方是高大的自我满足的投射吗,一方是柔弱的依靠和眷恋吗?
30多岁时,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看昆德拉,嫌弃他的写作技巧里对位法、复调太多,书里话题和哲学观点太多,我有点厌烦这种聪明的技巧,不喜欢别人告诉我太多。对浪荡男女两性故事,政治寓言小说,大段哲学讨论,也没有太多兴趣。
我的生活轰轰烈烈,我更关注当下、自我和情感的成长。
10多年前,买了《不朽》,翻了一遍,索然无味,旋,束之高阁。
昆德拉,成为我渐行渐远的朋友,疏离的老朋友,浓烈、说教。
这几天翻《不朽》,仿佛重新跟他对话了。
我已经渐渐熟悉老爷子的经典套路——昆德拉老爷貌似不规矩、狡黠地把各种素材混乱摆放,实则漫不经心里,用力过度的对位和复调。我掠过之前对小说主题和小说技巧的关注,更关注60岁昆德拉当时关注的小说内核——存在、不朽。
人到中年,存在和不朽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在打扫卫生、送孩子上学、忙碌创业,在偶然的间隙,都要忍不住问自己,忙忙碌碌为何?
昆德拉怎么看?歌德怎么渡过来的?普鲁斯特咋想的?
他们如何处理和自己的关系,处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 人生如果终究是一场虚无,存在也是,这些老朋友、偶像们,他们在自己不朽的作品中,为我这种晚熟的中年妇女留下了什么?
严肃的老朋友、快乐的虚无主义者,昆德拉大叔,您好!
胸罩、墨镜、和身体的加法和减法
《不朽》对比了两种人生态度、两种三观、两种存在的方式。
姐姐阿涅丝,隐身人。她想从世界的边上,人生的边上划过去,消灭在世界上存在的痕迹,婚姻、孩子都最后无意义,她爱自己的父亲,并像他一样,在忍受生存时,选择不被人注意,像一个机器人生存着,然后消亡。别人不重要,她也不重要,她在内心严格地划清楚了自己和他人的界限。
妹妹洛拉,抗争者。 一个世俗意义上的通过女性魅力、肉体、眼泪和意志力来征服身边的每个人。
她活的热烈,活的性感而动人,她用爱和情把时间都填满了。
两姐妹一起逛商场,看到胸罩。姐姐看到的是,胸罩不过是身体残缺、建筑破损的维持物,跟背背佳类似的作用差不多,托起女性无法承受的东西。
妹妹看到是,这是性感的武器。同样爱戴墨镜,姐姐想不让别人发现自己,而妹妹希望别人通过墨镜,注意到自己在流泪。
“其实她戴墨镜不是为了掩盖她的眼泪,而是要让人知道她在流泪。墨镜变成眼泪的代替物,比真正的眼泪具有更多的优越性;它不会损伤眼皮,不会使眼睛红肿,而且使用方便。”
“对于阿涅丝而已,身体不属于性的。它只有在很少时间里才变得有性感。当兴奋在身体上投去一道不真实的、非自然的光时,这道光使肉体变得更美、更能激起人情欲。这是为什么呢?“
“对洛拉来说,身体从来属于性的,这是先天的、完全的、本质的。爱一个人,对她来说,就意味着把她的身体给她,放在他面前。她的身体内外一致,哪怕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身体会日渐衰败。”
昆德拉这么来区分两种人对自我存在的看法:
“人如果要证明自我的独特性,并成功说服自己,他具有不可模仿、与众不同的地方,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培植我的独特性,有两个方法:加法和减法。 阿涅丝减去她的“我”的所有表面和外来的东西,用这种办法来接近她真正的本质。”——【由于不断地减,她冒着被减成零的危险】
洛拉的方法恰恰相反,味了使“我”更加显眼,更容易被人抓住,她在她的上面不断加上新属性,并尽量让自己和这些属性合二为一。——【由于不断增加,她冒着失去她的“我”的本质的危险】
作为女性,擅长从外在装饰品做武装的动物,姐妹的状态,我都有过,左右摇摆,直到找到自己的位置。
关于对于身体的态度,我一直也是阿涅丝的态度,感觉不到自己和肉体的关系,没有呵护它,也没有把它当作武器,除非生病时,我才照料它。
身体变得性感,这在一个健身如火如荼的年代,对我来说,变成一个非常商品化、攻击性的问题。
因为我从没真正去想过自己的身体之外的附加功能,它对于我和世界、他人之间的关系。
它从来没有和我的内在做过深入对话。 我不清楚,我的身体是我的盟友?还是公关?还是武器?
我和身体、胸罩、墨镜的关系,这些外在的武器和皮囊,拿来做什么? 我很少想过。
生机勃勃的洛拉像我的人生反面,让我看到跟自己不同的人,差异化的地方。
我羡慕 这些火热的,非金属的女性。她们更像美好生活的推广大使,不断在眼泪和微笑中,让我知道人性的脆弱和美好。
对阿涅丝而言,胸罩、化妆是对参与社会的姿态,对规则的服从、对人性的被驯服的过程。 很有趣,鉨看到自己的点点变化。
对洛拉们而言,这是一场更有趣的存在冒险。
不朽以及自我的存在
世俗的不朽是什么?
伟人的不朽是什么? 一部作品,一件艺术品,一栋建筑,一间公司,一个国家?一个权利象征?
小人物的不朽是什么? 一些亲朋好友的记忆?一张存折?几个孩子?
我相信:存在就是幸福。
不朽的追求,是在不同的程度和范围。
人到中年,回望过去,很多东西都是依靠生理发展规律和人生发展规律,在社会和体制中,慢慢按照惯性获得的。
只有很少数天才,凭借绝大的天赋和勤奋,才脱颖而出。
再往前看40年,一个人在处理自己和他人、社会和世界的关系时,鉨会想到我能做什么? 而过去,更多是,我能得到什么?
这是站在人生的中途,特别大的变化。我能获得爱情吗?我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吗?我有一份工作吗? 我拥有幸福的能力吗?
这是上半场,我们不断向自己和社会所要的。
到了下半场,我们处于退和攻两种交替状态,我们继续往前侵略,但更知道来日无多,我们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来问自己,我能做什么?
我可以为别人做什么?自己重要还是别人重要?
鉨的爱情是幻想、意愿,还是一个扎扎实实的存在?
你给予孩子的是什么?精神的还是物质的?
你对自己的承诺是什么? 鉨的小小不朽是什么?
没有伟大的和卑微的不朽,只有属于你自己的不朽。
所谓中年人的焦虑,是面对死亡这个迟早要到来的事实时,你发现自己心里没有交出一份自己满意的清单。
人生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
所谓的自我存在,就是你不断自我追问的,自我意义和价值感。
当死亡来临时,姐姐阿涅丝觉得渴望,因为她已经把自我的意义感降到了最低点。在死神到来时,她甚至忘记了丈夫,她拥抱一个不存在的自己。
而妹妹洛拉,或许自我意义感来自很多爱很多被关注的爱。她的自我存在,建立在他人的注视上,这时的自我存在需要大量的他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洛拉这样的女友和这种人格特质的朋友,都充满了不信任和敌意。我瞧不上这种热腾腾的生活姿态,等我到了中年,我意识到,人的存在,就是你自我意识的存在。我的判读都是浮云和喜好。我本性不喜欢差异化,这是我的狭隘造成的。而作家只在作品中呈现人性,作为读者,我有大量的偏好和憎恶。
上帝造人,也是如此。
他人的评判不重要,自我存在的价值感最重要。
所谓不朽,是你心目上那个自我价值感的顶峰。
肉体、胸罩、墨镜,都是你和世界交流的媒介;
媚俗是姿态,存在和不朽之间的差异,不过是我们在真实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间那一段段路。
然而,解读版本不同,到达彼岸的方式,终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