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不够长,不够再读一遍旧往。
在豆瓣上关注枕书有好几年了。
好像是从书枝那凑巧看到,初时只想,啊,是个和自己差不多时候到东国的女孩子。默默地看她做学问,养猫,养花,写小说故事,写西京种种风景。
这次的书里,大部分篇目都在豆瓣上看过,可还是没有一口气看完。看一篇半篇,要停下来歇一口气。自己也来此九年,先在神奈川读了两年书,后在东京工作至今,书中种种,举重若轻,实实在在触及某根隐藏得自己都忘记的神经,提醒着过去九年中的无数恻然的时刻。
枕书写做学问,是叫我很佩服的。在此读书时选的并非喜欢的专业,两年读的甚苦,更对沉得下心来钻研的同窗,导师敬畏有加。导师曾经说过,做学问,是为追求真理。这么文绉绉,大义凛然的话,当时听来却心有震撼。彼时导师的导师刚刚去世不久,老教授是专业内的重镇,一朝盍然离世,年轻的导师以门下大弟子的身份继承了研究室,扛起招牌第一次招收了自己的学生---在老师曾经的战场上,穿上曾经的战甲,接着走那条未尽之路。几乎有种江湖弟子重建帮派的悲壮感。研究室里几大排顶天立地的铁书架,老教授的著作一字排开放满好几列,因为常被后生借阅翻读,并不怎蒙尘。我虽不爱做那门学问,可导师治学严谨近乎固执的做派,恍如以身写下了学者两个字。好的学者如剑如山,是值得叫一声老师的。
学校在偏僻湘南,翻旧日记录看到自己曾经写过“校门口公车站附近几棵乌桕树,却记得极清楚。冬日里会结出一种玲珑的小白果子,三个一小簇,远看便如开了一树梅花,凑近去闻一闻,自然是没有气味的。”
枕书行文中自然浮出的,许多想必是在西京读书时便所见所写的生活细节,逢时看花,围炉相谈,看来有种坦然与勇敢---沉浸到一种生活里去,努力地正面它。而自己读书时许多旧事风景,都被故意封印了,背景太艰涩难捱,索性不去想它。
那两年并没有受什么了不得的肉身磨难,当时却觉得泰山压顶,在缝隙里找许多和专业全不相干的书来看。读唐诗,读到杜甫便好笑地按头嗟叹,唐朝还远远未完,已经有如此实在的绝望艰难,简直读来加重病情。便撇在一边,也不去看专业书,只改读王维,至少年老时屋和地都是自己买的,读罢了诗还可以看画。
究竟做学问对软弱如我的人来说太苦楚,读完修士,便在完全不相干的行业找了一份华丽艰辛的工作,偶尔回去见导师,仍然唯唯诺诺,是个不争气的学生。
看到写散书与旧书店一节则有亲切感。工作后长居东京,一年最多去京都一两次,古书祭也只去过一两次。可是东边的住所离东大本乡校区非常近,徒步几分钟便到,神保町也不远,琳琅阁和神保町的几家旧书店都是时常去光顾,因治学时便愧于学浅无知,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并不敢轻易下手,就是枕书所言的多半是因为一点点趣味而起了聚书之念。唯有碰到喜欢的旧画册会长长驻足。有回不知在什么集子里翻到志贺直哉那一篇有名的“朝颜”,踟蹰再三,也还是没有买,除了一点惶恐之外,还有住所狭小,总有一天需要搬家无法囤书的顾虑。
而书中玄米的照片出现时叫人心里停一拍。
在北京读大学时,曾与好友同住,一起养了一只小猫,毛色种类与玄米是一样的。黄白花色,长毛,尾巴蓬松像松鼠,见风就长,迅速成为一只娇憨的大猫。后来因为出国求学,好友也因房子问题必须搬走,无法继续养它,东求西告,最终寄养在另一个友人的老家。老家山清水秀有很大的场院,偶尔得到猫的照片,长的更加胖大霸道。但是因自己没有做好觉悟就养猫,浅薄的责任感和无能使之失所,始终极其愧疚,后来寄了些玩具吃食过去,又抵得过什么呢。没有做好准备的人不配养猫。后来在东国几度捡到小猫,通通送往医院请之代为找家,每一次心里都难过,想起最初的那只猫,那样喜爱珍视,仿佛都只透出自己的虚伪无力。
直到最近几年安定下来,终于下定决心去保护中心看看。梨花小猫不过三个月大,顽皮地跑到其他大猫的笼子里去,当时还是男友的家属对它一见钟情,抱回家来。小猫似乎感应到宿命,一路上不叫不闹,而两个人类仿佛抱着无匹重物,想到这是一条活生生性命,紧紧抱着猫包相顾无言。快到家时对家属说,它选中了我们,是真的吗。
猫之神再给了我一次机会。可以拥有绝世珍宝。
小猫很快长大了。入秋时一搬出被炉,就头一个钻在里面,摊开手脚;更冷时我披件半缠长久地躲在被炉中,猫也钻进宽大的棉袍里,只露一个头在外面,发出满足的白噪音。
写了这样一堆零碎,皆因许多的旧事喷涌而来,既无头绪也无联系。书中还有很多情节令人共感,譬如东国四季分明,梅雨时屋内望雨的静好,栀子花雨天弥漫的清芬,都一一在心里叫一声,啊,我明白。去年在附近花店购得一盆栀子,初时只开一朵,加以调理,今年梅雨时开了十二朵,这几天还开了第二茬花,十分争气。而每年梅雨前夕,都会去以绣球花闻名的白山神社看花,白山神社的神明是掌管牙齿,故而有许多人带着牙刷来供养。三千多株绣球花开时,犹如蓝白花海,其间穿梭许多猫。
整本书读下来,对我而言只四个字,举重若轻。大约重合了自己的九年,酸甜辛辣,无所皈依。是会一读再读的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