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体论和宗教
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里曾提到,怀特海稀里糊涂受了黑格尔的迷惑,信了他那一套糊弄人的东西。这本书来看怀特海虽然有点糊涂,但是并不是那么糊涂。
怀特海提到现代学科学的发端,以为我们有一种本能的信念,相信事物存在秩序,才使现代科学成为可能。我以为这个说法是错的。你想一下,别说我们的古代祖先,就连那些野外的动物父母出去打到猎物要带回去给崽子吃时,也一样相信,家还在原来的地方,熟悉的标志能指引自己走上回家的路。也就是说,按照怀特海的推理,就连动物也这种本能,即相信事物存在秩序,可是这并没有导致动物中间科学的兴起。从这个意义上说,相信事物存在秩序的信念,并不是导致近代科学产生的原因。这是因为,智能本身就是秩序的产物,秩序是智能的默认设定,而不需要任何关于秩序的信念。相信有秩序或规律的存在,实际上直接引发了巫术的产生,间接引发了宗教的产生。巫术是一套程序,而宗教是跟“神”打交道的方式。这也并不是说跟神打交道就没有“秩序”,所有的宗教跟“神”打交道的方式,都是发源自人跟人打交到的方式。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所有的宗教第一手段都是讨好的收买“神”,其次是和神作交易,最后才是威胁神。按理说威胁神这事儿只有傻子才干得出,毕竟“弱”是不敢也无法威胁“强”的,但是人类威胁天神的例子却在多个民族中都有存在,比如中国人对菩萨、龙王之威胁,还有一个民族拿矛刺向天空的例子。这跟“神(上帝)永恒地沉默”有关。怀特海说,希腊戏剧中的宿命论,认为命运“驱使着悲剧性事件不可避免地发生”,“正是科学所持有的观点”,“成了现代思想中的自然秩序”。正是从这个逻辑出发,怀特海认为“悲剧的本质并不是不幸,而是事物无情活动的严肃性”,“命运的必然性,只有通过人生中真实的不幸遭遇才能说明”,“这种无情的必然性充满了科学的思想”。我认为这是怀特海的一种浪漫情怀,导致他把这二者联系了起来。我猜想,实际上,所谓“自然秩序”,更多是一种哲学上的意义,也就是说,哲学才对应这种宏大的世界观,而科学往往对应的是现实世界的具体现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科学不需要首先有这种关于秩序的“信念”,是从下而上,从具体到抽象,从经验到理性,从特殊到普遍,从微观到宏观。所以怀特海也说,科学“还需要对生活中的简单事物本身具有积极的兴趣”。若真如此,科学的发展早就开始了。巫术,就是最早的科学,只不过如此笨蛋,以至于不被看作科学的paradigm开山鼻祖。怀特海引用勒启的话说“塞涅卡认为神规定了一切毫不容情的命运法则,一切事物都有了规定,但神本身也服从这条法则”。认为神也得遵从,是早晚的事,是一些人必然会得出这种一种结论,因为这种结论,是从一种长期的经验得来,即前面提到的“神永恒地沉默”。我记得前面读到哪本书曾提到或者是拉普拉斯曾说,就是上帝也不能让2*2不等于4!谁又能否定呢?上帝从未在显示过一次2*2不等于4的神迹,也从未显示过违反任何其他自然定律的神迹。
怀特海由于没有能够理解理性和“非理性”,导致了他的神秘倾向以及对神秘事物的迷恋。他说,“首先注意到7条鱼和7天之间的共同点的人必然使思想史前进了一大步”。必须把这个说法放在一个人进行纯抽象逻辑或说纯数学思考的情景下,这样的“注意”才有意义。否则,布丹在两堆同等的草之间饿死的那条驴,岂不也是使思想史前进了一大步?没有区分开有意识地“抽象学术性思考”和人本能地智能活动,使得怀特海一边把数学尊为“人类性灵最富于创造性的产物”,“数学是人类头脑所能到达的最完美的抽象境界”,一边认为只有“音乐”才能与之比拟。我认为所有把艺术之中的“音乐”看作是艺术中的最强成就的人,比如尼采,都是具有类似的浪漫情调的糊涂虫。我认为艺术和科学完全是两码事。科学是人类的一种crowd intelligence所形成的渐进之网,用于准确描述外在世界,尤其是在其原理的意义上。但是艺术,仅仅是有艺术天赋的个人所称创作出的一种展现智力之能力的一种结晶。二者不能相提并论。所以当怀特海以为“中世纪前期的艺术具有一种无与伦比、扣人心悬的迷人之处,它的使命超越了艺术自身位达成审美目的而存在的范围,成了深藏在自然界内部的事物的象征”,我以为这恰恰是艺术的庸俗、怀特海审美观的庸俗。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怀特海把数学或其他地方表现出的“逻辑推理的和谐”看作是“一种最普遍的审美性质”。审美,必然要跟一个subject的联系起来,就是人。显然,怀特海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也导致他在浪漫主义提出的“价值”问题上犯了错,也脱离subject谈起价值来,以为“价值是限制的产物”。因此他说,审美的达成交织在体现过程之中;价值的达成也是如此。有了对直觉的迷恋,很容易理解他认为存在一种强大而普遍的“宗教的直觉”力量,认为宗教和科学的争执是促进人类进步的两种力量,“冲突……说明还有更宽广的真理和更美好的前景,在那里更深刻的宗教和更精微的科学将相互调和起来”。我以为这种对直觉的崇拜,是非常错误的。直觉在逻辑和知识方面,没有值得值得赞颂之处,就像Nowak在《超级合作者》中转述别人的一个观点时说,智能的这种直觉智慧实际上是由各种窍门、捷径和投机取巧实现的,这就和丹·艾瑞里谈及“非理性”,还有Kahneman谈到的system 1是同一类的。怀特海甚至以为,“宗教则完全沉浸于道德与美学价值的玄思之中”,有“神性的美的玄思”,这完全就是浪漫错觉和幻觉,完全没有看到宗教的功利、愚昧和丑陋,看看宗教的历史,怀特海完全是选择性失明,堪称哲学界的盲僧。听听眼明的人怎么说?密尔提到,基督教的道德“是消极的道德,与其说是力致崇高不如说是但求无罪,与其说是殚精求善毋宁说是竭力戒恶……远远落后于古代圣贤之下”,并不教人有恢弘气度、高尚心胸等。高下立判。不比较就没有鉴别。实际上,怀特海所迷恋的,是宗教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或寄托。很多人,像贝尔、Weber,都看到了宗教的这种作用,都担心宗教失势带来的人们精神上的失落。我认为这种担忧是不必要的。
近代科学的发端,很可能是人们通过知识或经验的积累,使得认识过程变得精细化,逐渐打开现象的黑箱,能够更多利用现实的观察,更少利用直觉上的凭空推理的结果。休谟在谈到归纳法时说,任何过去的经验都不能保证在未来的正确性,也就是说,过去一万次都出现同一个结果,也不能保证第一万零一次的结果还是一样的。休谟这个说法就是对箱外观察之缺陷的精确批评。这个例子,就如Taleb提到的,欧洲人在许多世纪里一直以为天鹅都是白色的,直到后来,他们在欧洲见到了黑天鹅。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很简单,就是知道其中的原理。我们不需要四处找天鹅,只需要知道天鹅的基因或可能的基因,那么我们就能推断天鹅可能出现的颜色;如果我们再多得一点信息,我们还可以知道哪些颜色的天鹅曾经存在过,哪些在何处还幸存者。人类的知识发展,自然是一个从粗糙、初级到精细、严密的过程。原始人所能依赖的,只有感觉上的经验和大脑的初级直觉,难免会出现各种甚至看上去很滑稽的错误。也正是如此,才导致亚里士多德所犯的诸多错误,比如没有外力作用物体的运动就会停止下来;重的东西比轻的东西下落更快等。怀特海称之为“一个缺乏想象力的经验主义者所发生的危险”,我以为这不是想象力的问题,想象力更该送给艺术家,而把严密、谨慎的推理型思维赋予科学研究者。
关于我们的知识或认识论,貌似可以分作两个问题。其一,人的问题。实际上,我们和外在世界发生联系的地方,发生在我们的大脑中。每个人都是通过感觉来获取关于世界的信号,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现象学的。由于这个原因,导致了我们对外在世界的不确定性问题。一个问题是,外在世界存在吗?我们仅仅获得了信号,这个信号可能是伪造的,这就是Rene Descartes' evil Demon或brain in a vat的设想,也可能是幻觉,自己产生的是完全的唯心论,外在的是客观唯心论。或者,我们只能看到phenomena,而永远不知道Noumenon的存在,就是康德说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获得和处理的,都是一种精神之“观念”,所以贝克莱在《人类知识原理》中才说,“当我们尽力感知外物的存在时,我们自始至终只是在思考我们自己的观念”。我认为历史上唯心、唯物,观念、实体,现象、物体这些问题,都和智能的特征有关,这个问题值得详细一谈。另一个问题,是外在世界的问题。传统的唯心,显然是因为不了解智能的运作而产生的一种迷路。而传统的唯物,按照怀特海的说法,是把世界看作物质及运动,这种理论显得过于简单了。所以怀特海提出机体来替代物质,以包容的统一体论来代替运动或静止的物质世界论。我以为他的这个理论是一种正确方向的努力,但是只是一个笨拙的理论。他说,时-空,“不过是把集合体组成统一体的系统”。或许可以换句话说,时空仅仅是人概念上的category,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实际上并不一定真实存在。其实这就涉及另一个问题,即如何看待我们这些categories的问题,看待的方式看上去导致了波普尔提到的本质主义和唯名论的区别。本质主义就是追问这些categories,把category当成有意义的概念甚至当作entity,比如“力”,比如“性”,比如“文学”。我在别处提到过,很多人提到定义的困难,比如克里克在《惊人的假说》中就说“请尝试定义一下基因”。也就是说,我们的概念,很多时候是一种权宜之计,在日常中用于应对日常经验,在实用上或许还很便利,但是如果用于精确描述世界,这些概念的粗糙就显示出来了。智能也是一样,本身是用于生存繁衍,一旦用于寻求真理,就显得力不从心,错误频出。所以此处的问题是,空间和时间,只是我们在三维世界日常经验的直觉,并非存在真正的时间和空间这种entities。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人们单独分析时间和空间时出现了一些诡异的结果,就如芝诺的阿克琉斯与龟、飞矢不动这些悖论,以及康德“时间有无开端”的所谓二律背反。所以,在超越日常经验之外,我们不能再依据直觉,或依据我们的“常识思维”来推理和判定超越日常经验世界之外的对象或现象。怀特海提到一些例子,他说,“当我们遇到蓝色、吵闹等属性时,就会遇到一个不同的情况”。而且,“不论你选择哪种理论,外在的自然界中都没有光和色的存在”。当然,科学的发展,正是逐步摆脱直觉和常识的陷阱,进入到一种逻辑中,不是想象力,来发现真相,就如伽利略,“考虑了这个问题,他立即指出,离开眼睛、耳朵或鼻子就没有所谓色、声、味了”。
怀特海说18世纪西方人表现出中国人才有的特性,“中国人有时相信孔教,有时又相信佛教”,而西方人“一方面相信以机械论味基础的科学唯实论,另一方面又坚信人类与高等动物是由自律性的机体构成的”。怀特海在此处自相矛盾了,如果人们能够做到这一点,宗教又何必迫害科学?所以普林西比在《科学革命》中讲得很明白,并不是像怀特海所说的,伽利略因为研究科学收到了迫害。实际上,很多搞科学的人其实是信教的。这也是我前面提到,科学是下层的,并不影响上层的基督教宇宙论。怀特海反而以此为基础,推论说“现代思想的基础上既存在这种极端的矛盾,这就说明了我们的文明为什么会不彻底和摇摆不定”;“由于有这潜在的矛盾存在,倒的确使思想衰退了”。休谟在《宗教自然史》就表现出这种调和,这个世界上,你可以从植物的叶子上看到秩序,这就是上帝之显现;但上帝可以是创始者,而世界像个机械装置自动运行,二者并不矛盾。怀特海提到在机械理论刚刚兴起的时代,人们的迷惑心理。一个观点是,如果“每一个分子都盲目运行,那么人体又是许多分子的组合,因此人体的行动也是盲目的,就是说躯体的行动根本没有个人责任的问题存在了”。于是就有一种“活力论”,用于解释精神和意志的问题,并衔接起肉体和意识。怀特海主张,“整个唯物论的概念都只能应用于由逻辑辨认所产生的极抽象的实体,持续的具体实体就是有机体,所以整体的结构对于从属机体的性质都有影响。在动物方面来说,心理状态进入了整个机体的构成中,因此对于一连串的从属机体,一直到最小的机体电子为止都有影响。”怀特海在这里我觉得出现了错误,即,存在理论的层级问题。多伊奇在《真实世界的脉络》里曾说过,原子层级的现象并不影响分子层级,这就是物理和化学的不干涉,再往上还有生物学,不受化学分子活动的影响。所以,不必关心类似动物这样的有机体里面原子、分子的活动问题,它们的盲目不影响细胞、有机体自身的活动。这个问题也可以看作是复杂系统出现的emergence的问题。怀特海说,19世纪时一个迷惑的世纪。他提到的这种科学爆发和萎靡不振的循环,或许不难理解。我觉得这就比较像更新paradigm的过程,每次积累到一定程度,出现新paradigm,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时的繁荣,因为人们在新的paradigm下进行开拓性工作,所以有大量新理论来出现,人们也很乐观,以为“大一统理论”的时代到了,“终极理论”之梦又做起来了,但是随后随着整个paradigm的填满,局限和没有空白导致前进缓慢,出现新的不能解决的问题,于是进入衰退时代。这应该就能解释在18世纪和19世纪都出现过乐观时期。
怀特海提到浪漫主义对科学的反动。不是Keats,我以为他认为牛顿的科学破碎了彩虹之美,是青史留下了笑话。怀特海提到华兹华斯,认为“存在着科学不能分析的东西”。这个观点,实际上我现在还能听到有人讲。所以我才有时候感到沮丧。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提到,是时候终止黑格尔哲学这种闹剧了。但是我就不如波普尔有信心,因为如笛卡尔所见,即使是在思想领域,看上去什么样的观点都有人支持,如果这些知识分子自身都还有分歧,还怎么能指望人类大众获得真理?我只能相信,只有极少数既有足够的智力以及相应的学习和训练,并且带有一种智力上的真诚和态度上的正直的人,才能够获得一种一致的认知。这三者缺少任何一点都不行。但是华兹华斯这种观点还能理解,毕竟,在他的时代,科学是有局限的,他不知道,特别是在他的时代,科学的解释力还有限。作为一个外行,他可能以为“科学就是这样啊”,其实科学不是那样。当时,和雪莱一到,他们的疑问是,科学把山川河流都分解了,但是“波涛明灭微茫中,晦暗过处异彩生。奥义从此出,思维如泉蜿林中”又怎么解释呢?这种疑问,和费曼在《你何必在乎别人怎么想》中也提到了,有一个诗人,认为科学把花朵看作一堆原子,那么科学家就无法欣赏花朵的美。费曼表示,科学家不仅可以欣赏花朵的美,还能够欣赏一堆原子的美。这里面涉及两个问题,其一,世界在不同层面上出现相异的现象。此处,在微观有原子分子的现象,在宏观上有山川和花朵的现象。科学并非就是在生活之外,科学也在生活之内。其二,所谓“美”和价值,往往是智能的产物。这本身就是一门科学。这门科学,尤其应该指向人的“直觉”,就是让这些诗人、艺术家感觉“美”,产生灵感的那部分智能的活动。
怀特海还提到“持续”的概念,以为“这个是由于……持续性,时间才和空间分离了”。关于持续,他的一个例子是有机体。我认为,怀特海弄错了。实际上,时间的概念并不是持续导致的,而是“变化”导致的。如果一个东西不变,我们很难在它身上看到时间的概念。我们能在一个东西的衰败上看到时间的痕迹。但是,还有另一种变化的形势,即重复。怀特海说,“持续性是在整个事件的各时限部分中找到得其重复产生的模式的性质”。我认为这并非真正的持续性,这样说会误导人。因为一块石头,我们也照样会看到其持续性,虽然它在缓慢变化。而有机体的繁衍,同样不是一种真正的持续。同一个人没有在持续,而是在变化,从幼年到老年;前一代和后一代也没有持续,而是在变化,前一代毕竟和后一代不同。在其他物体上,我们往往看到一种衰败,比如整体分解,比如图案消失。在有机体上,我们可以看到重复,就是繁衍。怀特海提到什么把事件纳入整体中,一种真正的结合性,这些可能是受了黑格尔的坏影响学会的讲黑话;他还说,“机体的发生态依存于一种选择活动”,“持续的事物便是时间过程的产物”,我以为他的这两句话都讲反了。应该说,选择依存于有机体的发生,时间过程是事物变化的产物。他说什么自然的持续性就是把同一性态不断加以继承的过程——这种就绝对是黑格尔式骗人的废话。这个说法正确应该这样说,生命的繁衍,实际上是一种复制性算法在变化过程中的incarnation。怀特海由于没有分层,不得不谈及整体和部分的关系,然而整体和部分的关系步涉及复杂性是无法不带有矛盾地痛苦解读的。
值得一体,怀特海最崇拜的哲学家是亚里士多德。波普尔在《开放社会》中把亚里士多德看作一个相对平庸的哲学家。对于过去的人,我们对他们合理判断的一种方式,不是判断他们知道多少知识,他们的观点有多正确,而是看,当我们能够获得和他们一样的知识的时候,是否会做出跟他们一样的判断。这样我们就能够评判他们的智力。一个简便的做法,就是对比他同时代的人,甚至前人。所谓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如果他的观点不如同时代的人,甚至不如前人,就说明他的智力让人不敢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