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失与重拾(retrouver)——关于我的天才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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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与不真实
对于《我的天才女友》的整体观感,可以借用那句著名的对整本小说的介绍,“只有你身为女人才会知道这些丑陋的秘密”。这句话我们也可以在小说中找到。它借吉耀拉之口,用来评价主人公莱农出版的第一本小说。
“丑陋的秘密”这个词的出现,我们可以设想是因为她的小说中有对性爱的刻画的关系。但不只是这些,对性爱的描写从不必然的是丑陋的,让它显得丑陋、让它显得我们不愿意直视的原因是她描写了她整个的心路历程——这里面种种的幻想、期待、冲动、矛盾和羞耻,所有这些,或者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人她的享乐或者说快感,这才是让吉耀拉说它是丑陋的秘密的原因。
更深刻的莉拉对这本小说的评论让我们更感兴趣,她的评论可以说是解释了吉耀拉的感受。“是男人不想听到的事儿,是女人知道,但不敢说的事儿。”女人知道,但不敢说,所以才是只有女人才会知道的秘密。而为什么说男人不想听到?这是因为男人不想打破他们对女人的幻想。而其实女人一直知道这些,一直在存放着自己的秘密,男人对她们的认识,却带有理想化的色彩,这是一层蒙在她们身体上的诱惑性的面纱。
回到这本小说。她揭示了“丑陋的秘密”,她说出了“女人知道但不敢说的事儿”,我们可以说这得益于她的写作手法的真实。四卷小说阅读下来,我们跟随莱农的生活轨迹,聆听她内心的声音,一步一步,从童年青春期中年到老年,我们看到并感受到了她的心路历程。这是一个故事,但更像是一段历史。莱农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把她各种内在的想法呈现在我们面前,对各种各样的发生在她的生活中事件——她的感受、她的观察与她的思考。这里面有很多让我们感同身受的地方,比如,第一卷的结尾处,莱农说道她认同莉拉是为了逃离母亲。这是我们在生活中常见的一种精神运作,多少可怕的母亲,她们的孩子会采取通过认同某个人——同性或异性,通过某种爱——来逃离她们的掌控,逃离她们的生活。另一方面,与她的真实感受相伴的是那不勒斯与意大利的真实。我们能看到城区长久以来存在的科莫拉组织,我们看到68年燃遍西方的狂热的左派思潮,我们看到70年后期阿尔多莫罗被绑架的事件,我们看到80年代末意大利社会党贿赂的丑闻。在这方面,小说的描写颇有政治和社会学研究价值。
这两种真实混合在一起——我们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在这个大环境下莱农的生活与她的心路历程,几乎让我们有种感觉,这本小说就像是埃莱娜•格雷科所写,我们几乎要相信像是她在小说开头和结尾的部分写到的那样,这是为了重拾莉拉,重新找到莉拉——一个将自我抹除的莉拉,通过文字让她成型让她存在。我们甚至觉得,埃莱娜•费伦特就像是埃莱娜•格雷科,她就是莱农。
但是,在所有这些真实当中,有几处不可捕捉的地方,让我们拉开了作者和叙述者之间的距离,诞生出了小说虚构的空间,让我们觉得,即使所有人都有其原型,即使这就是城区发生的故事,这也是小说而非历史。
小说中显得最“不真实”的地方,我们可以归结为两类。一边是莱农,她童年时娃娃的名字与小说最后娃娃的重拾;一边是莉拉,也即莉拉的消失与她的女儿蒂娜的消失。
娃娃的名字,是莱农的叙述中矛盾的一个地方。当莉拉给她的女儿命名为蒂娜的时候,莱农提到这是她童年时心爱的娃娃的名字。但是小说最后莱农对此产生了怀疑,她不确定童年时的娃娃是不是真的叫蒂娜,而很可能是在莉拉的女儿出生后她借用了莉拉女儿的名字重新命名她童年时心爱的娃娃。当莉拉的女儿蒂娜像叫蒂娜的娃娃一样消失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某种重复、重演。但到了后面发现就像莱农说的那样这可能是她故意为之,她所追寻的某种连续和对称性。不过对于这一点,我们姑且可以理解为莱农在重拾她的故事的时候,她早就忘记了小时候心爱的娃娃的名字,或者并不确定它。而她叙述的这个故事,在故事本身的层面,在文本层面,依旧是两次消失的“蒂娜”。第一次是叫蒂娜的娃娃,被莉拉从铁网的洞口上扔了下去,从此开始了她们童年时期的故事,也是她和莉拉的友谊的开端,或者说是她对莉拉认同的开端。第二次是莉拉的女儿蒂娜,在一个令人迷惑的场景中消失了,从这里标志着她们中年时期的结束,开始进入老年的生活。如果我们冒着过度解读的风险,我们在这里可以进行进一步的类比。除开上述意义以外,我们可以发现,在蒂娜消失之后,分别有两次生病,一次是莱农,一次是莉拉,两个人在其中都出现了幻觉。这一点可以说明这个“事件”本身,对两人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另一个不真实的地方来在于娃娃的重拾。我们可以说娃娃的重新出现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但从真实生活经验的角度来理解,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至于莉拉这边,刚才说过莉拉的女儿是在一个令人迷惑的场景中消失的。此时,已和莱农分开多年的尼诺在莱农的邀请下专门来陪他的女儿玩,令人意外的是,当莱农从楼上走下来寻找带着女儿迟迟不归的尼诺时,她看到了尼诺正在和莉拉及恩佐交谈,联想到莉拉此时对尼诺的态度,这一点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我们不要忘记一个细节,莉拉当时怀里的抱着的是莱农的女儿,她自己的女儿,恰巧就是在这个时刻消失的。在我看来,这里面蕴含着整本著作最令人困惑的部分,也就是最允许产生不同的理解的部分,尤其是相比下面我要讲述的内容而言。
无论是莉拉的女儿蒂娜的消失,还是莉娜最后的消失,都是一种彻底和绝对的消失,是无法挽回的。莉拉最后追求的既是一种存在过的痕迹的抹除。它并一定意味着肉身的死去,真正的死亡,她追求的是在“世界”中的抹去,在周围人组成的社会中的自我的抹除。这种消失的经验,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在他的著作中甚至追求过,“死亡算不得什么,必须学会消失,”我们在生活的经验中也不难遇见到这一点。一个非常通俗的例子,比如《寻秦记》里面,当秦始皇命令人们杀死所有认识项少龙的人,抹去史书中项少龙的痕迹的时候,我们可以说项少龙此时已经消失了,因为他对于世人而言是不存在,尽管他本人并没有死去。
小说中联系于莉拉的消失,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莉拉的消失是在《友谊》出现以后。莱农最重视的小说问世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莉拉。从书名来看,或许我们可以假设《友谊》就是我的天才女友的第一部。这里面有意思的地方在于,第一次莉拉为广大世人所知,被社会所知,她出现在了文字当中,她成了一个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她本人却不见了,最明显地失去的是她的肉身,她们可能还通过电话,但是莱农再也没有“见”过她。完美地词对物的谋杀。或者用乔治巴塔耶的话说,诗是献祭,它的牺牲品是语词。小说最后,叙述者莱农在完成了这个故事过后,她重新发现了童年时的娃娃,像是某种内在的回归。在中年结束的时候,莱农说道:“我日复一日的写作就是为了赋予她形状,塑造她,让她平静下来,这样我也会平静下来。”这种对语言的使用可能是她最初能够吸引莉拉的原因。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为什么莱农认同莉拉,但是反过来,她对莉拉的吸引,我们并没有特别充分的理由。而答案或许就在这种写作、言说的能力上面,她能够把一切通过文字记录下来,这是一种缝合,而莉拉随时有世界坍塌的风险。
我们接下来看莉拉。莉拉与周围人是不同的。尼诺、彼得罗、帕斯卡莱、阿方索、米凯莱,尤其是莱农本人,我们在生活中经常能找到他们的影子。他们是常见的,他们的经验和欲望是我们能够理解的,即使没有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但他们的很多特质和我们常见的世界中都是共通的。尤其是莱农本人,我们相信许多女读者都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她的影子,她所做过的事情、她所有过的想法和感受,这可能是为什么这部小说有如此受众的原因。但是莉拉是罕见的,我们在生活中很难遇到这样的女人,她的所作所为是不容易被理解的。所以她才是“天才女友”。我们试着去把握她的形象。
整部小说通篇都是莱农的视角,她对莉拉当然了解,但也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我们一方面借用她的结论,一方面也试着在她的观察之上做出尽可能合理的结论。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我一度怀疑过莉拉是不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或者她是不是具有“真实性”的。直到阅读到一个时刻,地震过后她自己说的一段话,这段话使莱农安心下来,莱农终于明白了她的所作所为的一些原因,在我看来这也是莉拉身上最可以把握的特质。
“她用的是界限消失这个词……她说,人和东西的界限是很脆弱的,会像棉线一样断裂。她小声说,对于她来说,一直都是这样,一样东西的界限消失之后,会落到另一件东西上,就像是不同的东西融化了,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大声说,她一直很难说服自己,生命的界限是很坚固的,因为她从小都知道,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的,因为她没办法相信,这些东西和人是坚固的,可以抵抗撞击和推搡。……让我害怕的是烟花的颜色,我觉得那些颜色很锋利,尤其是绿色或紫色会把我们切开。……除了躲开那样的时刻,我没做过别的事。”
我们该如何理解莉拉的这种经验?某种意义上,她说的是对的,事物之间的界限本就是脆弱的,就像地震的出现本身一样。铜锅是会裂开的,烟花是可能把我们切开的,夜空是有一种臭鸡蛋的味道,编织阿方索的棉线是可能会裂开的。这种经验当然并不同于我们日常的经验,这是因为我们和语言的关系所造成的。我们的语言编织出了我们的幻想现实,我们在其中看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人和事,这种幻想也让我们真实地感受到了夜空很美。
但是莉拉能看到另一层面的东西。烟花为什么是可能把我们切开的?切开我们的不是烟花本身,而是符号,进一步说是语言,我们的身体是被语言切割过的,语言结合我们的想象为我们的身体赋予了意义。但是我们在临床经验中也经常能看到,对于很多人来说,被语言切割的过程,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比如地上刻有一些格子,他们走过的时候,可能会感觉到身体要被切开了。他们并没有我们日常生活中稳固的界限感,因此一切可以彼此侵入,互相入侵。所以这里面的悖论是语言将世界缝合的同时也“虚构”了她。像莱农所说的那样,“不要让我泄气,我的职业就是通过语言把一件事情和另一件事情粘合起来,最后所有一切 应该前后连贯,虽然事实上它们并不连贯。”
父亲的缺席和强势的母亲
莉拉的天才可以让我们想到一位电影导演,大卫林奇。比如《蓝丝绒》中,最开始是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周末的午后,父亲用水龙头浇着花,突然他心脏病发作倒下了。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的并非其他人的反应,而镜头是不断地拉低,我们看到了这个世界肮脏的真实。林奇的电影,表面上荒诞怪异,其实揭示的反而是最最本质和真实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莉拉在与周围人的斗争中具有这么强大的魔力的原因,她能穿透迷惑性的表象看到问题的本质,她能拽开米凯莱的线,她能把他的线和阿方索的缝合在一起。她拽开的其实不是线,而是像线一样编织的米凯莱的话语,他的discours。
如同《蓝丝绒》中倒下的父亲形象一样,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父亲的形象远没有母亲的形象让人印象深刻。我们甚至找不到一位坚定稳固传递给孩子法则支撑孩子去生活的父亲形象。而唯一一位把法则和理想传递给孩子的父亲形象是帕斯卡莱死去的父亲。极左的共产主义理想成为了帕斯卡莱永远执着的信念,可是这种信念是极端和暴力的,甚至是恐怖主义。结合史料来看,我们可以联想到绑架阿尔多莫罗的红色旅成员。小说中的父亲形象多半是无能的。莱农的父亲是个政府的门房,莱农甚至不理解他如何能在这样一种平庸的生活中活下去。莉拉的父亲同样卑微懦弱,他无法负担莉拉初中的教育,这一点成了很多人为她惋惜的根源。强悍恐怖的科莫拉成员堂阿齐勒在莱农童年时就死掉了,他的两个儿子一点不像他的性格,倒像是他的暴力之下的产物。斯特凡诺在面对彼者欲望的关键时刻选择视而不见,而阿方索逐渐走向女性化。除了帕斯卡莱死去的父亲通过帕斯卡莱得以被呈现和记住之外,另一位让人印象深刻的父亲是尼诺的父亲。这显然也不是一个传统的理想的正经的父亲。这是一个淫荡的四处勾引女人的父亲,是一个让尼诺年轻时憎恨和逃离的父亲。
小说中的母亲角色倒是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掌握着红本子的索拉拉的母亲、出版界四处活动的阿黛尔、抑或是莱农的母亲,敢于一个人从那不勒斯坐车到佛罗伦萨照顾莱农的女儿或者是阻止莱农的离婚。甚至是莉拉的母亲农齐亚在小说中出场的频率也远高于她的父亲。小说中充满了强势的母亲,她们都具有某种力量。至于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我们甚至可以用ravageant(蹂躏和破坏性的)这个词来形容(比如“那个爱施虐的母亲忽然又冒了出来,开始通过我展示出她的疲惫不安,还有那个濒死的母亲,通过她的脆弱,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的目光,让我感到心痛。”),这也是为什么整个青少年莱农的时光中,她要通过对莉拉的认同来摆脱和逃离她母亲。
这种强势的母亲和弱势的父亲似乎是拉丁地区尤其是地中海国家的一个显著特点(我们可以想到阿尔莫多瓦的电影《回归》,讲述了一个乱伦的父亲被杀死之后主人公的母亲“回归”的故事)。相反,他们的执政者往往属于“homme à femme”,讨女人喜欢的诱惑者。比如小说中后来成为社会党议员的尼诺,我们似乎有理由把他放在从墨索里尼到贝卢斯科尼的传统当中,这两位意大利执政者都以男性魅力出众有众多情妇而著称。在这样的框架下,我们也看到了小说中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的关系中扮演的角色的翻转。莱农的前夫彼得罗,在爱情的关系中表现得就像个孩子,在莱农跟他离婚的过程中,绝望地拉扯着孩子以她们为要挟请求莱农留下。但是另一方面,彼得罗却是位好父亲,一如既往始终如一地看望照料着女儿,可以说这是一位负责任的父亲。另一方面,曾令莱农爱的死去活来的尼诺,在爱情关系中是个非常有魅力的情人,在莱农发现他大量出轨以前,我们可以认为他是莱农的幻想中理想男人的化身,甚至在分手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莱农也并没有明确后悔的表达,她更多是幻想破灭的失望,她自己对男人的幻想被颠覆了。但是另一方面,尼诺在决裂以后从不主动照看他的女儿。他绝非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只喜欢权利和女人,以他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情人的“忠诚”——绝不主动抛弃任何一个女人,我们进一步可以说,他只爱自己。
人们的爱
拉康在1972年的演讲中,回应激进的左派青年的革命的呼吁,他说这是一种对“爱”的动人呼唤。从“爱”的角度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小说中的诸多人物和事件。我们可以说,帕斯卡莱爱的是他共产主义的理想,这是他死去的父亲传递给他的,这符合60年代以来的价值观,这是他终身的信念,比任何生活中的爱情都更加重要。感性的纳迪亚,被这种理想和信念所吸引,与帕斯卡莱一起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中,她在目标上可能与理性的罗莎卢森堡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她的感性终究碰到了这个时代不断让人失望的现实,意大利绝非一次革命可以改变,甚至革命都不可能发生,以至于她做出的种种牺牲终于在后面反噬,让她成为了某种意义上“党内”的叛徒。
另一位热烈的理想主义青年,莱农的前男友弗朗科,在不断让人失望的现实之后选择了自杀。相比之下,他半带讽刺地说道莱农“那些抑郁的人不会写书,那些幸福的人、旅行的人、恋爱的人才会写书。”这也让我们想到后来彼得罗对她的评价“他说我是半个女性主义者,半个马克思主义者,半个弗洛伊德主义者,半个福柯主义者,还有半个颠覆主义者。”我们可以说,莱农自始至终,对所有这些理念都保有一定的距离,其实她并没有进入到所有这些当中,很有可能对待这些理想是采取了一种“功利的”又“政治正确”的思路,功利是因为她可以选择任何这些主义,当然它们之间本身也可以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政治正确”是因为保持着对意大利政治的失望,对激进左派的同情。相比之下,尼诺是纯粹功利的,他是“政治不正确”的,他逐渐趋向右派和典型的实用主义作风和他的自恋一脉相承,因为他并没有理想或者继承的理念,他并不呼喊以“爱”的名义让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他并没有一个所谓理想的社会,而是追求“妥协”,以修正的名义在现实之中不断攥夺权力,渴望成为一个关键的角色,像艾罗塔一段时间对他的评价,他是“非常乐于效劳的”(中文翻译成出色的技术官僚),这一点不只在政治上在女人上同样如此。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这种关键角色我们可以引用莱农的话,“很快,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也在他的话里听到:让他发狂的不是失去了我的爱,而是我曾经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迟早我还会有其他男人,我会更喜欢他们,而不是他……他想证明,我最近的那些情人都不行,他想给我展示,我唯一的欲望就是再次被他进入,总之,他想重新确认自己占首位,然后他会重新消失。”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一种男人之间的关系,和他在政治生涯追求的相同,只是政治中是直接与男人的较量,这里是通过女人在男人中确认自己的权利和地位。
尼诺是小说中女人欲望的客体。几乎所有莱农认同的女人,都跟他有过一段亲密关系,最开始的纳迪亚、莉拉、西尔维娅、可能也包括玛利亚罗莎,之后是埃里奥诺拉,最后是她自己。我们可以说尼诺是城区男人中的例外的那个,他让女人产生一种幻想,跟他在一个可以获得“the woman”的享乐,而非“a woman”的快乐。小说中几乎他是莱农和莉拉唯一爱过的男人。莱农自不必说,莉拉的另一个伴侣,恩佐,相比之下,更像一位母亲。他对莉拉的爱几乎是无条件的,坚定地支撑陪伴着莉拉的生活。莉拉是他的“爱”之所在,这里的爱更像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另一位臣服于莉拉的魅力的男性,米凯莱,他对莉拉的爱和恩佐有细微的差别。对他来说,莉拉像是一个“有魔力”的女人,这种魔力造成的效果仿佛类似他的母亲的红本子带来的权力,而莉拉不需要借助任何这种符号意义上的工具就可以施展这种能力。米凯莱却不像恩佐一样,能看到莉拉身上的缺失。在他的眼里,莉拉是无所不能的,他想要做就是让她绽放出光彩。恩佐对莉拉的空间反而表现出足够的尊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平静地陪伴,等待莉拉自己主体性的表达和选择。
尼诺、莉拉和莱农
在小说的结尾处,莱农想到了一个问题,尼诺对莉拉的爱。在尼诺的爱情生涯中,莉拉是一个例外。像莱农所说的那样,尼诺的选择和他的野心总是相符的。即使我们不说,他纯粹是出于借助女方的影响力让自己上位才与某个女人在一起,就像传统意义上吃软饭的男人或者是于连,但无论如何,他的爱情投注的对象几乎都是有一定地位的女人。我们可以说,这种“地位”是他爱上某个女人的先决条件,像是一个女人身上照亮她的光环。没有地位的女人对他的激情来说是黯淡无光视而不见的。最明显的一个例证来自于当尼诺请求和莱农复合的时候,他之所以发出复合的请求,最主要的理由似乎是莱农此时刚刚出版了一本书,突然变得更加有影响力了。但另一方面,在满足这个先决条件之后,他对女人激情的挥洒的热烈程度也是不同的。我们可以看到,相比他的妻子或者早期的纳迪亚来说,他更爱过的女人是莱农。我们有理由推测这是因为莱农相比她们更富有智慧,她在出版界的成功完全是自己打拼出来的,而非任何家世背景的影响。我们可以看到,莱农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温顺的女人,她是非常有自己想法和观察的,同时又有极大的勇气,比如在孩子受洗或者离婚的问题上反传统的坚决态度。因此,尼诺对她的爱,除了莱农自身的符号身份之外,是因为莱农更像他自己。我们说过,尼诺是自恋的,他最爱的是自己,同样他在他者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显而易见他在莱农身上看到了这一点。我们不要忘记莱农也是一个富有野心的女人,当然不是像尼诺一样政治意义上的野心。在小说的第二卷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莱农的独白。“我控制我内心深处的情感,因为我害怕自己内心对事物、对人、对赞美以及成功的疯狂渴望?我害怕那种疯狂的渴望,在我的欲望不能得到满足的时候,会在我的内心爆发,会产生一些更糟糕的感情,比如促使我把尼诺漂亮的的嘴巴比成一只死老鼠的感情?”我们可以说,这种对成功的疯狂渴望,或者说,对他者的爱的疯狂渴望,是让莱农所害怕的,因为它可以逾越一切界限。这种渴望最后实现在她离婚后和尼诺在一起的那一段时光,从小说中的描写笔触来看——虽然晚年的莱农未必会同意这一点——那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们在那里度过了非常美妙的几天,看到了冬天的大海。这是我和弗朗科还有彼得罗在一起时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吃喝的乐趣、高雅的交谈还有性事。”记忆中,这可能是唯一一次莱农提及吃喝的愉悦,确定无疑的是这是唯一的一次她同时感受到了这三种愉悦,或者说,唯一的一段时光里,因为爱情的缘故,生活时光里的所有事情都是愉悦的,直到她的幻想被尼诺和妻子的关系戳破。
我们可以看到,在莱农发现尼诺和妻子依旧生活在一起之后,莱农并没有选择毅然决然的离开,也没有像尼诺的妻子一样无限的顺从和臣服。此时她并没有选择放弃她的幻想,而是绝望猛烈地试图填补幻想中的空隙。她孜孜不倦地要求尼诺和妻子离婚,没有成功之后是各种愤怒和情绪的爆发。尼诺和妻子依旧在一起这个事实,是一个阻碍,是一条鸿沟,让她无法依旧像之前那样纵情于爱情的欢愉,它是对这种纵情和投身的动作的一个羁绊,只有在忘记这一点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爱的愉悦。相比之下,我们有理由相信莉拉在类似情景下的选择会更加坚决和激进。对比而言,莱农的做法显得“功利”和“保守”,和尼诺要确保自己首位的欲望,这两者之间并没有相隔无法逾越的距离。
决定性的事件是莱农发现尼诺和女佣偷情的那一刻。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距离方在此时得以体现。长时间以来,尼诺一直处在莱农的幻想中。她从小就爱着他,或者说渴望得到他,尽管她有的时候不承认这种欲望,但她内心的选择非常清楚。而且我们看到,在她和彼得罗分开以后,她非常愿意和尼诺这个争议的人物一起出现在公开场合。她了解尼诺的被欲望价值,她可以通过尼诺满足所有自己被他者爱的幻想。而尼诺长时间对莱农是视而不见的,直到莱农成为了一个著名的作家,这种光环使尼诺注意到她,爱上了她,也满足了他对女人的幻想。有一段精彩地莱农反思莉拉吸引尼诺的原因的话,在这里也很适合用在莱农和尼诺的关系上。
“也许莉拉吸引尼诺的地方,就是尼诺一开始在她身上看到了以为自己也有的东西,但对比之下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她拥有才智,但她没有利用它为自己谋福利,而像一个贵妇一样在挥霍着自己的才智,就好像对她来说,整个世界的财富都是庸俗的。莉拉的才智是免费的,这就是她让尼诺入迷的原因。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因为她天生就那么桀骜不驯,不会为任何事儿弯腰。”
这是一段内涵非常丰富的话,我们把它分开三段来看。尼诺一开始在她身上看到了以为自己也有的东西,这一点也可以适用在尼诺和莱农之间。和与莉拉之间不一样,这里的重点不是以为也有,而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有的东西。尼诺注意到,莱农拥有像他一样的才华,尤其是,像他一样的欲望和野心(我们不要忘记有一段弗朗科对莱农的评价,她男性化的事业),所以他对她说过,跟她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成了背景。
但是我们知道爱情从来都不是阿里斯托芬的神话。完全的对称性,是会让人们感到恐惧的,因为那就像是和母亲的完美结合,是通向死亡的。在这种相似和对称之外,总是有某种陌生的东西,可以为幻想留出一片空间,是通往关系的持续的。莱农身上必然有一些对尼诺来说陌生的地方,他们都拥有才华,但才华是不同的,另一方面,尼诺的不忠,打破了莱农幻想的同时,也带走了少女时期就驻扎下的对爱情的幻想。那个决定性的时刻——她发现他和女佣偷情——给她带来让她发现的是尼诺欲望的真相。我们可以说原本的幻想是通过爱情填补对方的欲望,但她发现,尼诺的欲望不是她的爱,因此她的爱后退了,她再也无法唤起对尼诺的爱了。她依然能成为尼诺的女人之一,拥有一个女人的愉悦和享乐,女人(the woman)的享乐的可能性永远地在和尼诺的关系中丧失了。更不用提及因为尼诺和女佣偷情这个行为本身,尼诺自身被欲望价值的降格。
幻想的破灭的另一个结果也是对自身的重新评估,可以让我们看到之前众多的理想化的过程。尼诺让莱农的失望,我们可以说,同时给莱农带去了对自己的信心,这里面的逻辑是,我原先以为你是值得被欲望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同样是值得被欲望的,但我还并不完全确信,对你的失望让我发现原来这是我的想象,而我是值得被欲望的这时已经成了一个既定事实,这一信心恰好被当时的情景加固了,她的又一本书出版了,重新让她获得了极大的名望。
我们在这里还可以谈到一个问题是女性认同。这在莱农身上是普遍发生的,也是这部小说讨论的最核心的主题之一,从莉拉开始,经历了一连串的女人,最后回归到对她的母亲的认同。这种认同的方式可以作用在她的身体上,比如她的腿具有和她母亲相似的症状。就像莉拉指出的那样“你哪儿都不疼,莱农,是你特意一瘸一拐的,因为你不想让母亲完全死去,现在你真的瘸了。我研究过你,这对你有好处。”这种对事物真相的观察力,也是我们之前指出的莉拉的天才之处。
其实就像很多时候男人通过占有女人来宣告他和其他男人之间的权利关系一样,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感也复杂得多,借用某个男人来获得其他女人的承认是再普遍不过的日常经验。我们可以看到,莱农对莉拉的认同对其自身起到了强大的支撑作用,小说中如果说她最后达到了某种高度,莉拉对她的成就起到了十分关键的角色。作为终生的对话者,莉拉有一种帮助她颠覆认同的作用。因为她是天才,却又不可模仿和复制,她是无法模仿的,她是无法被认同的,因为她本身就在自我抹除。
唯一的一段时间,莱农内心经历的和莉拉的分隔,她在这个时候是极为不想见到莉拉的,这发生在她和尼诺在一起的时候。这也是她从小以来爱情虚构的幻想进展的最远的时刻。就像第一次越过意大利边境,她越过了内在经验的界限,脱离了原有存在的场域,直到走向迷失,直到重新在那不勒斯再找回存在的根源。
我们已经厘清了莱农和尼诺之间的情感纠葛,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尼诺对莉拉的爱?这是一段唯一将尼诺带出了他的自恋的框架的激情,或者就像莱农注意到的那样,这是唯一一段让他迷失的爱情。首先,这是一段不可能的爱情。借用莱农的口吻,“只有在这种不可能的情况下,在大海中央,尼诺给莉拉的那个吻才说的过去。”当然,我们指的是另一个层面的不可能,即它是不可能自己持续下去的。我们能看到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他们作为彼此的情人偷情可以长达一年之久,但一旦他们真正在一起,这段关系很快就会展示出它的裂口。它的不可能指的是它只能以一种秘密的方式存在,外在的阻碍(斯特凡诺)是必不可少的,一旦失去这个外在的阻碍,关系内部的障碍是无法忍受的。这可能是唯一一次尼诺爱上了一个远比他更有才华的女人。他们冲突直接的导火索竟然是源自对帕索里尼的态度,莉拉这里的眼光自不必多说!莉拉是让尼诺不安的,他可能试图透过对她的爱情来消除这种不安,但他发现,这种不安在她面前只会越来越多。我们可以说,对于那个还处在青年时期,处在对父亲的恨中的,依然带有理想主义色彩没有走向实用主义道路的尼诺来说,他还没有足够形成自恋的盔甲,这种不安让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局限和本性。
“她拥有才智,但她没有利用它为自己谋福利,而像一个贵妇一样在挥霍着自己的才智,就好像对她来说,整个世界的财富都是庸俗的。莉拉的才智是免费的,这就是她让尼诺入迷的原因。”我们可以说莉拉是让尼诺困惑的。尼诺其实并不理解她。尼诺的才华是为自己经营的。莉拉不同,“像贵妇一样挥霍着才智”,让我们想起一句诗,“她越充满爱,她越因此挥霍,我们愈加纯洁和开放”。莉拉的才智并不具有尼诺般的目的性,所以她的才智是更充盈的。同时,这种“免费的才智”,因为并没有束缚它的目的和框架,所以让人着迷的同时也是让人恐惧的。
“免费的才智”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欲望之谜。莉拉到底欲望什么?她想要什么,她有什么目的?像之前引用过的那样,莱农最后是通过她的“恐惧”来把握她。我们也可以这么做,但是这足够吗?我们是否有其他的线索?我们知道莉拉充盈着大量的兴趣,从《蓝色仙女》到做鞋子到左派到计算机到那不勒斯的历史。每一项她都做的非常出色,但这些都是她几乎是任意挥洒的,她并没有想从中获得什么。
“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因为她天生就那么桀骜不驯,不会为任何事儿弯腰。”她是如此,并且她并没有某个认同的对象,与莱农不同,我们看不到她有某个理想的想去成为的形象。也许,这是因为她能看到每个人身上的缺失。所以她无所畏惧,从不屈从。
我们可以看到在她身上有一个持久的矛盾,“对界限消失的恐惧”和“自我抹除的需要。”后者同样诞生于青年时期,在那个时刻,她通过在她的照片上“画杠”来实施对自己的删除,同时伴随着一种狂喜。莱农在小说的最后有一段对此的理解是“莉拉不想做自己”,或者说她不想成为她自己。
在整部小说的绝大部分时期,我们可以说是“对界限消失的恐惧”支撑着她的生活,她努力地消除这个症状,通过各种各样的兴趣,通过在他者之间斡旋。也许蒂娜的消失只是一个事实,是一个生活的事件,并不是一种象征,她当时抱着莱农的女儿,是因为她想扮演莱农的角色,莱农一直是她“好的一面”,而她是那个坏女孩,这是她们从小以来的约定。
但是另一方面,有时候这种恐惧会让位于对自我的抹除。她不再寻求让这个世界稳定下来,因为这个世界是极度脆弱的,是无法维持的,是“不存在”的,是只能在语言的虚构中存在的。在自己的照片上“画杠”的时候,她经历了某种狂喜,但依然会留有形象上的想象的空间。而当她被捕捉在莱农的文字中的时候,我们可以说这种“画杠”是完全与彻底的,让她可以实施彻底地自我的抹除。在这里,我们可以借用拉康外在性的概念,ex-sistence,她的存在不再存在于她的身体之内,她在存在在外在的某处,这是一种无法被拥有的存在,通过所有她“有”(have)的东西的坍塌,反而她迫使出现了一种新的存在(being),更加在存在中存在,她成为了莱农的文字中的莉拉!在这时,小说最后娃娃的重拾也就不难理解了,在莉拉在世界中消失之后,在所有莱农的文字之后,它是一种回归,莉拉的存在的痕迹的回归,她们之间友谊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