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中生有的姑妈
姑妈,三姑六婆中的一种,性别女,最拿手的武器是那张嘴,秘藏的究极奥义是介绍相亲:“娃哎,有对象了没?来来来姑妈给你介绍一个,一结婚就能住新房的那种……”
避之唯恐不及。
须知,姑妈是人类史上分布范围最广的杀伤性生化武器之一,嗅觉十分灵敏,具有超强的耐性和火力,就如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在《费尔迪杜凯》中所指出的,她们“老早就挖空心思竭力对我施加影响,希望我能作为一个什么人物稳定下来”——当然最好是在围城里。没有什么毛头小子是姑妈不能解决的,如果一个姑妈不够用的话,那就多来几个,不行再加个德高望重的教师,再来一堂规范思想的教学,一番水到渠成的生活体验,最后来场形势所迫的惺惺相惜直达心意相通……
作战堪称完美。假如我们从以上的角度来理解这本《费尔迪杜凯》,一部讲述从未露面的姑妈大魔王如何操纵着魔法般的舞台布景将三十岁的少年尤瑟夫牢牢地禁锢于世俗形式之中的冒险小说,照我看来,似乎也说得过去。我们的尤瑟夫究竟还是逃不出去。小说的最后,尤瑟夫少年牵着他的公主在波兰的田野上逃跑,头顶上是一轮令人炫目的超级屁股。孩子气的屁股。巨大的屁股。姑妈的屁股。
苏珊·桑塔格评论《费尔迪杜凯》时说它“堪称是迄今描写性欲最爽和最直接的一部小说——可书中却没有一处涉及描写性交场面。”——这屁股大概是一例。月亮坐在我们头顶,这一“坐”因其中的隐喻、力量和气息而显得无比丰满。我情不自禁地想满月之时狼的嗥叫是否也是出于同一个道理。
或者还有另一种。生物在感到压倒性力量威胁时总不免发声求救的。1933年贡布罗维奇发表处女作短篇集《成熟期的日记》(即《巴卡卡伊大街》),1937年发表长篇《费尔迪杜凯》,这些声音沉重地饱含恐惧。从《一件臆想杀人案》中对令人窒息的真相的恐惧,到《清纯少女》对无知单纯的畏惧,再到《宴会》中让人绝望的集体无意识,贡布罗维奇用他荒诞的配方调制出一锅臭豆腐味的绝望。而这种绝望,在长篇《费尔迪杜凯》中发酵释放得淋漓尽致。
还有什么比头顶上姑妈的屁股更加令人绝望的呢?我们熟知一切关于月亮的典故,嫦娥奔月,月色真美,月是故乡圆,在这些人造的神话里我们满足于整个合情合理的世俗体系,而贡布罗维奇通过这样一个比喻轻易将其打破:“一个孩子气的屁股悬在世界上。”就像上帝的肠子一样,这个屁股坐穿了米兰·昆德拉的媚俗。而在此之外我们看到的却是孩子气的作态,是神话的装饰,是权威的屁股。形式被形式禁锢。在“上头有人”的神话里我们永恒地意识到某种权威,意识到世界运转的规则和自身所处的位置,意识到条条大路通罗马而我们找不到通往亚特兰蒂斯的路。
当规则被神化,神话就诞生了。
古语有云,“重复使人欢喜”,而贡布罗维奇便顺势如此断言:“通过重复,一切神话都是通过重复最轻松地创造出来的。”一个作家正是如此创造出他自己的神话:风格重复。头脸细分的肢体语言,拿腔拿调的自我论证,逻辑断链的台词布景,健康小腿的形体美学。作家如此地沉迷与风格与形式,以至于当他以《项狄传》般的随性在长篇小说中插入一则短篇及其前言后,还不无感慨地在第二次这样的戏法中解释道:“因为对称法则要求这样做。”
贡布罗维奇的法则是喜剧的法则。昆德拉称《费尔迪杜凯》是一部“才华横溢的小说”不无道理。并列的苦难本身即是苦难的苦难,伪装的成熟本身即是成熟的不成熟,填鸭式的讽刺本身即是对讽刺的讽刺。而被揭露的真相,则是真相的无意义。贡布罗维奇是无中生有的大师,他并不在无意义中挖掘意义,他在无意义中寻找深渊。在无所不在的意义和无处不见的姑妈面前,作家选择了质问无意义。于是,在“面前这些白纸的巨大空隙”间,在“最严密和最合逻辑的构思”中,在成熟与无邪、系统与分析、贵族与长工肢体纠缠的斗争的中场休息时间,作家引燃了对自身的质疑:
“归根结底究竟是我们创造形式,还是形式创造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