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頁書】周而復《上海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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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而復先生這本鴻篇巨製的《上海的早晨》,分成四部,洋洋灑灑地寫了兩千頁,從建國初期活躍在上海工商界的資本家如何挖空心思破壞經濟建設,寫到工人階級在黨的領導下與狡猾多端的對手進行周旋,再到轟轟烈烈的“五反運動”席捲全市,最後由一股不可逆的“公私合營”歷史潮流宣告社會主義工商業改造的圓滿結束。
周而復出生與孩提的年代,正是“新文化運動”方興未艾之時,因此他本人也像很多當時的先進青年一樣,在左翼文藝活動中表現活躍。然而不得不說的是,我以為周而復的文學造詣在中國近代文壇上實屬一般,即便放在左翼作家群體之中也難言頂尖。
他的代表作大都是長篇小說,可是閱讀他的作品時,總有一種觀看粗製濫造的國產劇之感,似乎有些節奏拖沓,而裡面的人物形象又略顯生硬。以這部《上海的早晨》為例,工人階級的幾位代表人物都太過臉譜化,湯阿英永遠正能量滿滿,譚招弟衝動火爆缺根筋,郭彩娣工作積極事事要爭先,而余靜和楊健兩個黨的領導,則是鞠躬盡瘁、思慮周詳、捨己為人的偉光正形象,至於以反面人物出現的資本家徐義德及其同盟,幾乎是把“老奸巨猾”四個字刻在額頭上了。
而整個所謂“看不見硝煙的戰役”、“風起雲湧的鬥爭”等等,鑒於平庸的表達能力與並不精巧的故事結構,精彩程度遠遠不及周而復80年代赴日交流時所引起的軒然大波。據報道,他首先是不聽同行人員勸阻、強行參觀供奉了二戰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在與日方友好組織交流時態度傲慢,之後更在賓館裡收看成人影片,還被指要求女翻譯員一起觀看、又有到藥房買春藥等等傳聞。我無法了解到當中有多少是確鑿的事實,有多少是三人成虎,但周而復因出訪日本時嚴重違紀被開除黨籍,是赫然刊在《人民日報》頭版的新聞。但到了世紀之交,多年來保持低調、潛心寫作的周而復為當年違紀處分申訴平反——聲稱進入神社是為了給抗日戰爭題材小說《長江萬里圖》搜集素材,最終他在逝世的時候得到平反,恢復黨籍。
話說回來,正如作者本人的個人經歷之曲折離奇遠比其筆下虛構人物來得精彩,我認為《上海的早晨》非常有意思的一點,不在於書中的故事,而在於書本以外的創作歷程。在1979年全部四部定稿并結集出版的時候,周而復前前後後已經寫作了二十七年,而他所作的序言,與其說是創作感言,不如說是一篇義憤填膺的檄文。當中提到他構思并寫完第一和第二部只花了三五年,經過修改,從1958年開始在報刊雜誌上連載,其後推出單行本。但是第三部寫好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了。
周而復說“四人幫”及其黨羽在官方喉舌上大肆批判《上海的早晨》,并把他戴上“文藝黑線人物”的帽子,此後他還遭遇隔離審查,早在1962年就寫好的《上海的早晨》第三部也根本無從發表。在被批鬥的歲月裡,《上海的早晨》中斷創作差不多十年,直到“文革”結束後的1979年冬,最後一部也終於在文學刊物上發表,完成了這部命途多舛的作品。在序言中,周而復運用豐富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逐條駁斥署名為“丁學雷”的在1969年發表的《為劉少奇復辟資本主義鳴鑼開道的大毒草——評〈上海的早晨〉》,展現出強悍的意識形態和堅定的政治信仰。
更有意思的是,當我從序言中了解了這幾部不同的成書時間和作者本人的遭遇,就會發現周而復對書中人物的塑造也有些微妙的變化。在第一部差不多結尾的地方,資本家們聚在一起討論“五反運動”的進程,其中一個以足智多謀著稱的資本家代表唐仲笙一本正經地分析形勢:
“我看,毛主席和中央一向是關心上海的,五反運動恐怕也和別的地方不同。我聽市面上傳說:重慶是共產主義,武漢是社會主義,北京是新民主主義,上海是資本主義,香港是帝國主義。這些傳說想想也有些道理。毛主席和中央對上海從來是寬大的。上海市的政策是比別的地方穩的。五反運動已經在上海工商界展開了,工商界也坦白了,也檢舉了,大概五反運動已經過去了。”
這是一番很有時代背景特色的論調,對於這群已成甕中之鱉的資本家,此刻的周而復應是抱著“哼,看你們還自作聰明以為看清形勢”的譏諷,因為不久之後,“五反運動”不僅沒有過去,反而更加深入地開展,上海工商界的違規行為一一被清算。
但是到了第四部即將結束的時候,“公私合營”的大潮席捲而來,徐義德殫精竭慮地經營大半輩子的滬江紗廠不得不接受社會主義改造,而他也必須展現出興高采烈狀,以示擁護新政策、新制度。只有回到家裡和三太太在一起時才能不強顏歡笑。
“沒有辦法了。”他說了一句,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幽幽地哭泣了。 “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她感到莫名其妙,自從認識徐義德以來,從沒有聽他說過這樣喪氣的話。她過去衷心欽佩徐義德一表人材,天大的困難也壓不倒他,什麼麻煩的事體,他都有辦法對付。這回遇到什麼強人,叫他束手無策呢?她放下手裡的表,摘下塞在腋下的蘋果綠的細紗手絹,雪白細嫩的左手扶著他的肩胛,右手用手絹給他拭了拭眼淚,不解地問: “有啥事體叫你生氣嗎?” 他搖搖頭,鼻子一抽一抽地發出傷心的低微的音響。 “和啥人尋相罵了?” 他舉起右手,輕輕搖了搖。她感到奇怪,究竟出了啥事體,這樣傷心呢? …… “這個會一開,公私合營,我們工商界全完了。”“哦。”她恍然大悟,這才明白他剛才那一番話的意思。但她還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傷心,不解地問道: “那不是工商界自願申請的嗎?” “你相信工商界真的自願申請的嗎?別人我不瞭解,我把心裡話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要對人家說,我就不自願。” “政府首長不是說,不自願可以不申請公私合營嗎?” “工商界都自願,我一個人不自願,行嗎?” 他聽了她安慰的話,內心越發傷感,想起整個私營企業都像黃浦江的水一樣,流入東海了,一去不復返了,幽幽的哭泣聲越來越高。
寫下這段的時候,周而復也已經是在“文革”中九死一生地活下來的垂垂老者了,對很多事情都有了新的認知,徐義德此刻“百感交集,一無所有,只剩餘生”的心情,相信周而復是多少能夠體會的,而這個在前三部裡面無惡不作的反派,最後竟以一個令人唏噓的形象結局,這也恐怕是周而復寫第一部的時候所沒有預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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