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穿日常生活的暗影
葛亮不是一个高产的作家。特别是长篇,细节处太费功夫,使两部之间生生隔了一个望眼欲穿的七年。
从《朱雀》开始,每次他出书我都会第一时间买,并一气呵成地看完。通常从下午开始的阅读,再一抬头就已是午夜,惶惶然像是从一场散发着樟脑、冰片和雨后泥土气味的旧梦里醒来。
新书《问米》刚发布预售信息我就下了单,等了十日终于到手。书名指的是一种阴阳通灵的法术,起源于中国,也在东南亚盛行。做此仪式时需放一碗白米在旁,故而被称为“问米”。
集子由7篇中短篇小说组成,基调是悬疑。总体篇幅并不大,但对于有些文字就是会刻意放缓阅读速度,仿佛这样才能萃取出其中的韵律和滋味。
扉页处写着,致敬莫迪里阿尼,想来也真是合适。这位意大利画家受东方绘画和非洲雕塑的影响,吸取塞尚表现形态结构的方法,把人物形象通过夸张变形而特别拉长,个人风格鲜明。
瑞士精神病医生普费斯特认为,莫迪里阿尼在艺术上的表现主义倾向是受了严重精神疾患的影响。他说:“受着痛苦经历的驱使而厌恶这个外部世界的时候,那个已知的自我把自己深深埋藏在内心世界之中,并把它自己夸大为世界的创造者。”
一如《问米》里每一个故事的主角——外表看上去平凡如路人邻居,灵魂却早已在不断被挤压中逐渐面目全非。葛亮在微博上写了这样一段话:《问米》这本书里,我写的是一些我们身边的人,平凡甚而平庸。他们平淡地生活著,却不经意间被人事所卷裹。他们试图挣脱,却发现生活原力之强大,将他们抛入了未知的漩涡。他们是一些藏在岁月裂隙中的人,各有一段过往,仍与现实胶著,因寄盼,或因救赎。
平凡的人在无能为力的现实中不断发生着错位,岁月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进而在不动声色间改变人的灵魂
——像极了莫迪里阿尼的画。那些轮廓清晰的人物肖像看似真实,但同时强烈的不真实感又从那一双双无神,空洞的眼睛中透露出来。
相比于篇幅受限的中短篇小说,葛亮用字之考究,逻辑之绵密,以及“既古典又现代”的叙事风格其实在长篇小说里可以表现得更加游刃有余。
他擅长用文字跨越漫长时空,无论是《朱雀》还是《北鸢》,充满时代感与宿命感的描写仿佛不急不缓将气氛铺展成巨幅画作的底色,社会与文化、人物与物件、一场雨、一盏茶,一层层抹开,如色彩堆叠,直至成型一个大时代。
速写之后便是工笔。吃食、服装、娱乐活动乃至家具器物的摆放,聚点局部,将寻常细节刻画得栩栩如生。葛亮出生南京,家族背景显赫,之后去了香港读书任教,那保存了清末气质的香港混合了秦淮金粉气,令他的文字天然有一股子旧时江南的秀丽典雅,不管笔下小说设定的背景在何处,都洗刷不去金陵的烟水气。
读书人常常会陷于唯物论与唯心论之间,似是而非,难以求证。这七篇故事每一篇都有些玄虚的色彩:东南亚通灵人赚着活人钱来供养死人尸身、冤死者死而复生前来寻仇、目睹母亲被杀的自闭症天才画童、绑架情敌女儿的落魄钢琴老师……短句描写,干脆有力。葛亮对宏大背景描写的控制力由于篇幅施展有限,但细节处的美感得到了很好的保留。
好的悬疑小说要么逻辑精密、要么展示人性。相比于故事结构,葛亮的功力更加见诸于其背后的人性。他说,“文字在悬疑的外壳下,表达的也许仍是那一点人之常情。先是带著体温。或陪伴读者感受体温的冻却。由晨至昏,渐至冰冷。”
民间叙事听起来不乏怪力乱神,但也是用另一种方式展现市井人生的风姿百态和命运的横强无常。人情故而常见,但也因为这“常见”而被视而不见。
那些小说里的人物,单从外表、行动、语言来看,平庸到可以唤起带入感,熟悉到由于距离过近而面目模糊,却都在内心的深渊里滋养着巨大的秘密。更多的人被其反噬,为了自保只能麻木,而那些自认聪明的,以各种手段涉险迷障,也在分毫动摇间堕入深渊。
葛亮在《七声》中也写过:“一均之中,间有七声。正是这些零落的声响,凝聚为大的和音。在这和音深处,慢慢浮现出一抹时代的轮廓。这轮廓的根本,叫作民间。”被时代的跌宕挤压揉捻着的人性,又反过来塑造着时代的风貌。
虽然相比于虚实并存所构建的长篇小说世界,几本中短篇小说和散文集都略显隔靴搔痒,甚至比不上擅于此道的诸多台湾作家,但贵在他独特的写作手法和叙事风格,让人读来可以感受到不同时代细微的温度变化。
他的文字在描写这些历史沟壑时,像心口蜿蜒爬行的虫子,有时温暖有时冰凉,短句掷地有声,惯用字词有着旧时公子持扇而立的典雅味道。好比《北鸢》里有这么一句:“前半辈子是一连串的错,终于遇到一个对的人,却又碰上错的时世。终究还是个错。”竟读出了些陆游钗头凤一词中"错错错"的韵味。
让我想到第一次见他,在《北鸢》的南京签售会上。模样清爽,是一个年轻的学者型作家该有的模样。
葛亮在论坛上的发言逻辑清晰,吐字干净又谦谦有礼,一改我以为擅长文字者大多不善言辞的印象。仿佛因为在资料里的旧时代沉浸太久,那种典雅沉静的气味一并沾染到了他身上。
《北鸢》以他自己的家庭故事为原型,他做访谈,走访故迹,收集素材,最终选用小说的方式来讲述自己家族的过往。半虚半实中,将一个清末民国时期的老式家族写得面面俱到。
他并不避讳细谈小说的立意,希望读者在做出自己的解读时,不要离他想要表达的内容太远。他曾反复提到,他想呈现的,是具有人性的温度和美感的历史。
也曾有过聊聊《北鸢》的念头,但千头万绪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好像对于十分喜爱的作者,反而下笔障碍颇多,思前想后还是作罢,只想用最直接的方式叫个好——去看去看,其中滋味你自己读过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