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女》——自由的塌陷与失踪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总有一些境遇,是个体无法挣脱的--从卡尔维诺的《烟云》、《阿根廷蚂蚁》,到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再到安部公房的《砂女》,我们似乎都清楚地感受到一种难以摆脱的躁郁。这种躁郁来自细枝末节、来自不断重复的困境、来自他人之眼。安部公房似乎用沙子创造了一个不完全的西西弗,一位只能向上推巨石前进的西西弗。 教师仁木顺平一日出行采集昆虫标本,在一昆虫的指引下来到海边,进入一个只有黄沙的村落。他寄宿在一位女人的沙洞之中,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返回地面的梯子被撤走了。他不得不在沙洞中劳作,从“上面的人”那里获取水和食物。他曾经尝试逃离,却被监视者抓住,重新“囚禁”在洞窟。而当女人怀孕被送去生产,自己大可逃之夭夭时,仁木顺平却选择待在沙洞中,再也不会到自己一度生活的都市中。 安部公房描述的是一则都市寓言,沙子就是这寓言中最大的隐喻。沙子吸湿,它腐蚀一切;沙子源源不断,和沙子斗争毫无意义;沙子是一种绝境,而绝境中又包裹着欲望。安部公房通过建立起这样的沙子的监狱,将都市人都困入其中。这种监狱,是一种监狱的“型相”,它投影在每一个具体的生活之中。 何谓自由呢?在观念中,被囚禁固然是不自由的,但是我们似乎不曾发现,每一个人都在被囚禁着,过着一种“假”的生活。 电影《楚门的世界》展示的就是这样一种境遇——主人公楚门(Trueman)从小便被选做一场真人秀节目的主角。他生活在完全人造的世界之中,无时无刻不收到外界的监视而不自知。当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人造的半球中时,创造这个虚拟世界的人告诉楚门,你自己的世界不是自由的,但是外面的世界同样不自由。 这句话似乎也可以应用到《砂女》之中。自由与不自由似乎不再是两极了。仁木顺平最后拒绝逃离,因为他知道,沙洞里的不自由和都市中的不自由并无二致。在沙洞中,他可以满足他的食欲和性欲,他劳作,他无需考虑自己的价值,只要让时间像沙子一般慢慢腐蚀自己的生命,这一切就足够了。 从来就不存在“被现实磨平棱角”这样的情况。我们本身就活在这样的困境之中,这样的困境就是真实的生活,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生活在视线中的楚门(Trueman)。试图从这样的世界中逃离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加缪的西西弗在将巨石推到山顶时是快乐的,他的任务完成了,他的生命在巨石增加的重力势能中实现了意义。而安部公房的西西弗并不是乐观的西西弗,但他并不悲观。他在沙洞的低端和顶端之间徘徊,他曾试图挣脱,他只能循环劳作。他看到了在此处劳作和在彼处劳作是没有区别的。似乎似阿尔都塞一般,他悲观地看到,主体性是与生俱来的,而这种主体性不意味着主动权,而意味着被观看、被监察。 自由与不自由的两极如沙洞一般塌陷了,更多更多的人如仁木顺平一般踏入沙的陷阱,便再也没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