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读法》小鉴
西川这本关于唐诗的小册子我春节前夕就读完了,一口气读完。时隔两个月,再回头来看,发现大家对这本书的评价可以说是毁誉参半,而且毁与誉都有很充分的理由。我读的时候,阅读体验是相当不错的,这个周末重新翻阅,整理心得,感到对这本书还可以多谈谈。
《唐诗的读法》引来批评,依我之见,主要原因就是这个书名取的不好,因为这本书并不是在谈论唐诗的“读法”。
一旦涉及到一类文学的“读法”,这就是一个欣赏、评论、批判的思路了,更何况这是“诗歌”,其背后有着派别各异的“文学理论”、“诗学”。又因为这是唐诗,所以背后还有着大量的史料、文献。西川既然将此书命名为“读法”,那就要拿出一套或粗或细的方法论来才说得过去。但通读全书,我们会发现他虽然也引用了大量史料,引用了很多学术界的观点,但确实没有达到读者对“读法”的期许。而且,西川也不是治文学理论、古代文学的专家,在引用文献来下结论时,某些地方显得粗疏草率;在引用学界观点时,西川有时会引申出一些看法,这些看法有些也不够严谨,难怪会引得一些读者批评了。
但是,问题在于,西川这本书确实没有谈论什么“读法”,他谈论的是:我作为一个当代的诗人,特想和唐朝的诗人聊聊你们是怎么写诗的。
可惜唐朝的诗人们不会说话,那么只好由西川自己代言和自己对话了。而这本书,说到底就是这样的一个思路或曰一个动机的产物。这是诗人之间的交流:我努力尝试着去理解你,瞪大眼睛去看你们那个时代用什么笔在什么样的纸上写诗;我觉得我写诗是不能只靠灵感的,你们肯定也一样,那么你们刺激灵感的秘籍是什么咱们交流一下;我写诗时常常有异邦的焦虑、有思想的压力,你们那时候可没有欧美现代诗和现代主义各种理论,那你们诗歌里的精神气质、“诗心”从何而来;你叫李商隐,我觉得你的诗特别爱用“梦”和“忆”字,你叫李贺,我觉得你特爱用“老”和“鬼”字,至于从学术的角度看我说的对不对、严谨不严谨,无所谓,因为我想说的是,我的情绪也会反复驱遣同一个字眼,你应该也是;你们的诗让我想起了很多人,想起了林黛玉、魏尔伦、徐志摩、泰戈尔、波德莱尔……,用比较文学的理论看这些联想都是缺乏逻辑且草率的,但是,诗人写诗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思维跳跃啊,谁会用学术思维去写诗啊……
所以,这本书通篇都洋溢着一个北大英文系毕业、写了几十年现代诗的诗人在面对中国古代诗歌时候的情绪波动,有焦虑,有钦佩,有恍然大悟,有窃窃私语。西川根本就没把唐代的诗人当作古人,也不把唐诗看做是史料、文献性质的“作品范本”。他无意摹仿也无意崇拜,更不措意于思想掘进和理论创见。
我在年初第一次读时感受到的那种淋漓尽致,今天再翻阅感觉已经不那么明显了,更多的是感受到了西川的复杂情绪。他费力去梳理的那些历史背景、他人观点,都是服务于他努力向唐代诗人靠近,去“讨教”诗歌写作这一目的。而“讨教”之余,他内心三分,一分深为叹服,一分惺惺相惜,一分偷师学艺,当然,是不是还存有一点“彼可取而代也”的心思,这就需要见仁见智了。
关于古典诗歌的今人选本、赏析和研究,学院派是一类,此且不论。就拿一般性的作品而言,一种做法是字词解释、背景介绍、内容解读,以上海辞书出版社的那套经典的《唐诗鉴赏辞典》等为代表,这类书籍中,上海辞书这一套既严谨又很通俗,一套在手基本够用,其他林林总总的,除名家选本外,可看可不看;一种做法是脱离作品,或重在谈论自己的感悟、情绪,近乎鸡汤,或杂引各类八卦戏说故作通俗吸引眼球,这类则都可以不看。
如果有第三种,那就是闻一多先生《唐诗杂论》这类,既有扎实的学术基础,又有诗人的高妙情致,但《唐诗杂论》可谓广陵散于今绝矣。闻一多是诗人,西川也是,西川这个小册子,如果归类是可以归到闻一多所开辟的这一类的(要不要追到方玉润?算了,就从现代文学算起)。但是,西川这本书诗人气质尚可,而学术基础则不足,还远不能与《唐诗杂论》相提并论,这也是这本书招致不少读者批评的根源,即使西川撰此书之意并不在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