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克制的爱,未完成的师生恋一种
节选自我评论文珍小说的文章《捕风的人》,刊于《上海文化》2018年第一期。摘出其中关于《柒》的部分内容,以作小书评。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海子《四姐妹》
在这本书里,有一篇小说《牧者》。文珍写了一段极尽克制的“师生恋”。一位长着“两条笔直白皙的长腿”的女学生,爱上了一位“有能力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负责”的明星老师。她心目中“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这位老师,当然是有家室的——有成功的太太和可爱的孩子。
小说写到这里,我们眼里所见的都是熟悉的套路,漂亮的长腿女孩,才华横溢的老师,接下去是不是就该灵与肉的纠缠了?没有,文珍让故事在原地打转。道德起作用了,克制开始了庄重的表演。老师长久没有给出回应,暗地里又帮女学生争取去国外留学的名额,显然也是动了情意。在一次有意无意的身体触碰之后,她触电般的后退,给了老师一计警醒。一旦接受这份爱,那就坐实了出轨的道德背离。
“我反复想过,彼此之间什么都没有,更纯粹,也更长久。”这是老师最后的话,如他所言,这是反复想过,是权衡后的主动的结果,清醒得很。
且不说爱的表达方式,与身体欲望有多少关系。无法否认的是,欲望本身就是爱的一部分,爱的表达从来就离不开身体语言。某种程度上,爱慕一个人的容颜,就是爱慕一个人。在第一次被拒绝后,男老师开了一条门缝的心门,瞬间就关上了,并不是出于嘴上所言的爱,而是出于顾忌,出于旁人的看法,还有未知的不曾发出声音的其他人,如妻子和孩子。经过充分权衡和计算后,老师选择了克制。
如此克制,或许回应了文珍的题记“我好奇的事情就在于人在何等情况之下动心起念”,仅仅是动心起念,而不是真要怎么样。真实这样么?起念了,动心了,没跨入雷池就安然了?
感情“出轨”的人,大抵都自认为遇见了爱情,并且深深陷入了爱的泥淖。这种难以见光的“非法”的爱,犹如久违的精神激素,激活了他们身体中和灵魂里沉睡已久的温柔之歌,唤醒了人们重新爱的能力,激发了人类身体内那汹涌澎湃难以抑制的欲望,也即从日常抽离了出来。换言之,爱的感觉全部回来了,只不过爱的对象换了。
在我们能读到的譬如翁达杰的《英国病人》、刘恒的《伏羲伏羲》等小说中,人物无不被爱燃烧的情欲灼伤,却又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地一次次靠近,一次次灼伤,在靠近和灼伤的反复中,迸发出生机勃勃的原始活力。道德的边裁,绝不允许人们毫无顾忌地享受这一切欢愉,将这份越位的“爱”命名为“出轨”,其实就是不合法、不合规、不道德的明确指认,于是必然地要遭受他者的围追堵截和流言蜚语,其中不乏看笑话的围观者。如果我们的小说家,同样撇开道德一小会儿,穿越去道德的反面,观察这暗中的爱火,又会萌生怎样的感受,能否给予同样公正的叙述,至少不会是模糊的样子。
所谓道德,就是克制,就是对自己狠心施行专制。没有克制是不痛苦、不压抑的,囿于约束和放纵之间的爱欲,如困兽般的来回撞击,此消彼长,煎熬加倍。偏偏克制还是一种能力,有人天生就克制能力强,即便忍受再大的煎熬和折磨,也可以应付自如,还能克制出一个差强人意的岁月静好。可怜那些生来就克制能力不强的人,注定就是悲剧性的人物,无法如意地克制自己,结局就是为爱焚身,落得化为灰烬的悲剧下场。相比较而言,那些为爱粉身碎骨的都是惹人可怜的弱者,都是克制能力不强的人。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中间状态的人——面目模糊的普通人,也值得挖开面具一探究竟。
文珍没有安排男老师出轨,与其说是小说人物的道德克制所致,不如说文珍对书写“婚外情”缺少真的兴趣。这么说吧,“出轨”和“婚外情”只是文珍小说的情节敢死队,一旦有需要就被召唤出来,行事考验。从这个角度讲,文珍还是天真的,文雅的,甚至是仁厚的,她并不愿意笔下人物钻进死胡同,没有宁负如来不负卿的勇气,自然也没有粉身碎骨的悲怆。克制是唯一的出路,克制作为一种能力,文珍将这种能力毫无条件地给了小说人物。
正因为如此,即使文珍在《开端和终结》,写了一出婚外情,却看不见汹涌的情欲,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爱的过程虽然焦灼,但也是点到为止,关于未来是没有打算的。那些压抑的、苦闷的、孤独的东西,被文珍策略性地藏匿了。于是在她的小说中,我们见到了正面的形象,作为反面教材的“出轨”并没有获得更多的表达机会,当然这是正确的做法。从这个角度说,文珍没有给予更多的目光在那些出轨者们的身上,也就意味着主动放弃了捕捉生活反面可能的丰富和深刻。
写作,总是一种选择,选择就免不了妥协,从来就没有八面玲珑的文学,也没有滴水不漏的完美作品。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小说家文珍对爱与日常的关系深思熟虑过,既然爱真如烟火,无法日常,与其等着进入日常的花园后枯萎,不若及时停止,把非法的爱“杀死”,那曾有的纯粹的爱至少可以留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