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胡说张忌(转载自《西湖》杂志)
文/吴玄(作家)
在谈张忌的小说之前,我得先说一说张忌这个人。
张忌长得圆头圆脑,像漫画中的一只乒乓球,上面画着一张嘴,这张嘴,就是张忌的全部面目了,到目前为止,他的最大成就应该不是小说,而是胡说。譬如说吧,张忌坐在你对面,你说,人家都说吃大豆放屁,我怎么老打嗝?张忌立刻就会回答,因为屁迷路了。诸如此类在网络上流行的神回复,对张忌来说,一点也不难,可以张口就来。在我认识的小说家中,擅长这么胡说的除了张忌,男的还有石一枫,女的有马小淘,我以为这是一项不可多得的才能,要把胡说弄得有成就,其实是很难的,大概比写小说要难一些吧,小说可以关起门来慢慢写,而胡说则是即兴的,必得在一堆废话中脱颖而出,鹤立鸡群,这明显比写小说需要更多的聪明,更多的想象力,更多的凌架于众生之上的精神优越感。
前年冬天,《收获》的程永新在杭州,夜里,我们去南山路的一家酒吧喝酒,这中间,就有张忌。这小子与程永新大约是初次见面,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很快就管不住自家的嘴了,不停地与我抬起扛来,而且表现得总比我聪明一点,我已经够聪明的了,居然还有人比我更聪明,这就引起了程永新的注意,程永新哈哈道,吴玄,你给自己找到一个克星啦。后来,程永新就表示很有兴趣看一看张忌的小说。我想,程永新的判断逻辑跟我是一致的,是正确的,既然这么能胡说,写小说不是小意思么。
二十年前,程永新在《收获》编发过一期青年作家专号,里边有余华、马原、苏童、格非,这些人,现在都成了大师。去年,他是否想起了当年的壮举,专门打电话来说,我们准备连续做两期青年作家专号,张忌,朱个我们选了,你还有什么作者。果然,去年的《收获》四期上就有了张忌的《素人》。 我不知道二十年后,张忌是否也像余华那样终成大器。其实,张忌出道是很早的,十多年前,他突然在《钟山》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小京》,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小京》立即引起了文坛的关注,张忌也算是横空出世吧,随后,他获得了浙江文学之星奖,获得这个奖,就表示他已经站在了浙江青年作家的前列。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以最少的作品数量获得这个奖的,评委们大概是被《小京》里那个背着女朋友的骨灰盒回家的少年深深打动了,对于张忌,作品数量已经不重要了,有一篇《小京》就够了。 但是,此后的好些年,张忌又莫名地消失了,《小京》几乎成了他的绝唱。他为什么不写了?为什么呢?他是否张着他的那张破嘴,忙着在耍聪明。前些时,我偶然看了一个他的创作谈,很短,只有几百字,写得非常老实,完全不像他的为人,我一句也没记住。不过,我好象是忽然明白了他的心路历程,对于写作,他不是不认真,相反,而是太认真了。那些年,我估计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怀疑自己,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作家?我到底会不会写作?咳,一个聪明人,应该懂得聪明的秘诀就在于凡事都不认真,一旦认真起来,那就比蠢货还要蠢了。
好象很多作家都谈到过,一个从不怀疑自己的作家,一定不是一个好作家。就是说,怀疑自己,是一个好作家的必经之路。那么,张忌花那么长时间怀疑自己,大抵也就可以证明他一定是个好作家了。
这两年,张忌发表的作品确实不少,中短篇有《搭子》、《光明》、《宁宁》、《往生》、《素人》,长篇有《公羊》,虽然数量并不能说明问题,但至少也可以说明一点,他的写作是处在井喷状态。我不能确定他现在的作品一定就比当年的《小京》好,现在的张忌,怎么说呢,我能否像个评论家那样,把他的作品分解成一部分一部分来分析,比如他的语言如何如何,他的叙事如何如何,他的人物如何如何,但这样做,我觉着又太像个评论家了,同时也像个小说杀手。我还是总起来说吧,我觉着现在的张忌,已经是一个标准的作家,就我们的语境和阅读习惯,所谓标准,也就是现实主义标准。他的小说几乎符合现实主义的所有标准,作为小说家的张忌,从生活出发,到生活为止,他刻意把自己排除在了小说之外,他的理想似乎就是忠实地记录别人的生活。我不能说这样做有什么不妥,能够这样做,又把它做好,离大师可能也就不太远了。但是,对于张忌,还有另一种可能吧,他不一定非要做一个客观的叙述者,客观叙事,很有可能妨碍他的固有才能,看他的小说,我总觉着好是好了,但又不无遗憾,不如跟他闲聊,有趣、好玩,更有愉悦感。这是否表明他本人的精神世界比他的小说大,张忌作为小说家的才能还没有得到充分释放,就像初次见到程永新,还是显得拘谨了些。我想,他不妨这样试一试,离生活远一些,离自己近一些,更具体点就是离自己的嘴巴近一些,把他那些从嘴巴里出来,浪费在空气里的语言才华,毫无顾忌地放进小说里面,如果这样,张忌将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