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着吧,因为我们会死很久
很多年以前,还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外校的朋友,和我同岁,同一年读的大学,最初是高三毕业那个暑假,在网上写小说认识的。
嗯……其实我们也讨论过诗歌的写作以及中国文学的前景之类的话题,不过考虑到我现在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了,不提也罢。
说是朋友,不如说是网友更贴切,毕竟和他认识三年,我们只见过一面。
这个人是个很神奇的人,以前还好,后来上了大学,他经常深更半夜给我发来一条短信,问我,“你说鸟在天上飞,如果不幸抽筋了,是不是就摔死了?”
不然就是“猫天天翘着尾巴,会不会它的思维中枢是在尾巴尖儿上?”
或者“你说鱼会哭吗?哭给谁看?”
……我哪儿知道它哭给谁看啊!
一开始我还能跟他有来有回地聊一聊,后来我发现我跟不上他的思路了,他的脑子就跟大海一样让人摸不着边,他会考虑一本书有没有意识,没人翻阅的时候它会不会自己阅读自己,然后被自己书页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恶心到吐出来。
他会考虑如果拔倒刺的时候,怎么都拔不完,一直把这一条皮肤撕到头顶该怎么办。
他甚至告诉我,他有一天失眠了一宿,因为他想体验一下入睡的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强迫自己在“睡着的一刹那保持清醒”(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结果在这种心理暗示之下,他清醒地躺到天亮。
我那时候很年轻,年轻到我既无法察觉到他思维里的变化,也没有察觉到实际上他心理中的困境,我后来都不太敢和他说话,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直到再后来,我听说他和周围人的交流出现了障碍,无法继续学业,他认定是专业选择出了问题,换了一个专业,从大一重新读起。
那之后我们慢慢断了联系。
而我两三年前想起来这件事,才开始意识到,这事儿和他的专业没关系,问题很可能出在他的心理上。
看完《高兴死了》这本书,这种感觉更强烈。
因为我认识的这个男生,无论思维方式还是言行举止,都和作者有很多类似的地方。
作者珍妮·罗森,高功能抑郁症患者,伴有严重的焦虑症、中度临床抑郁表现、回避型人格障碍、偶发的自我感丧失,以及会引发轻度自残的冲动控制障碍。
她会幻想衣橱里有一个穿着蓝衣服的男人,给她发小饼干,她会严重失眠,会在某一刻陷入极端低落或者躁狂的情绪,也会在某一刻突然失去记忆和感知,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几乎没有一个瞬间不在“胡思乱想”,她认真地考虑小鸟会不会想停在云上结果摔下来,认真地思索吃桃子是不是就像在吃新生儿的脑袋,认真地琢磨上帝为什么用亚当的肋骨去造夏娃,而不是用他的阑尾。
她甚至全书大概50%的地方放了一个附录,还觉得这样做没什么问题。
我一开始很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她说的那些病,因为我在现实里遇到过的抑郁症患者,别说写东西了,让他们多说两句话,他们都觉得很痛苦。
读着读着,我信了。因为字里行间,我看到的都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痛苦、慌乱、过分关注事物的细节、却靠着强大的精神力支撑去让自己开心的人。
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去拿捏词语形容这种感受。
这就有点儿像你有一个朋友,受了很大的打击,精神恍惚地到你这里来寻求帮助,全程都在偏题,在顾左右而言他,偶尔还能给你讲个笑话,不等你笑,她自己就能先笑出声。
但她越是这样,你越是明白,她离崩溃大哭,也许只差那么一点点。
这是这本书最大的价值。
它有用的地方,不在于宣扬积极的生活态度,或者正确对待心理疾病的做法,又或者别的什么,而在于,这可能是很少见很少见的,一个抑郁症患者真实的思考记录。
这远比那些真真假假的科普文来得真实,因为患病的人此刻就如同站在你对面,手舞足蹈地在和你说话,带着一点疯狂,带着一点不安。
越读下去,我就感觉,似乎越多了解了抑郁症一点。
举个例子,走进卫生条件不好的厕所,我们会觉得味道不好闻,觉得臭,不过也还能忍。
但如果是一个嗅觉比常人灵敏一百倍的人呢?
可能离厕所还有十米远,他就已经要疯了。
我浅薄的认知里,抑郁症患者,就像是这个嗅觉灵敏一百倍的人。你不能说这是因为他们太敏感,说到底,对生活的强烈关注和过人的感知力,是一种天赋。
只是这种天赋,不幸变成了他们的负担。
我慢慢理解了,为什么有的人会被日常普通的生活压垮,因为他们活得太用力,以至于对生活的种种细枝末节倾注了太多的关心,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牵扯到他们最极端的情感体会。
我慢慢理解了,为什么同样的打鸡血的话,对有的人有用,对有的人却没有用,因为对后一种人来说,这是一剂猛药,类似于你把一个幽闭恐惧症强行关在两平方的小黑屋里,以毒攻毒,有时候也许能治好,有时候,却能把人逼上死路。
当然我不可能真的明白抑郁症,因为我自身没有经历过它。
但我能知道那些表面上的事情,或者说有更多人能知道那些表面上的事情,也就够了。
书的封面是一只浣熊,张开双手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作者在其中一篇文章里解释,这是她珍藏的两个浣熊标本之一,两只浣熊都是意外身亡的,她朋友——一个标本制作大师——把它们做成了标本,后来又都送给了她。
作者说,这两只浣熊的模样,是她所以为的“高兴死了”的真谛。
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件事。
浣熊的确在笑,谁看过去都会被感染,内心都会开心。
但它又的的确确是死了。
这就有点儿哲学了,死掉的生物那肯定是不会快乐的,可它偏偏在传达出一种快乐。我猜作者想表达也是这个意思,她的文字很幽默,她的生活态度很坚强,但在内心深处,她可能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究竟算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我也说不准。
我只是在阅读过程里,反复想到一句话:好好活着吧,因为我们都要死很久。
至于活得磕磕碰碰、毫无乐趣却为什么还要活着,这个问题我没想好,我只是执着地在想,明天永远是新的一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一定得看看。
好坏都无所谓,我就是想看看,仅此而已。
P.S.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把这个书评写得积极向上一点儿,但我大概是失败了。
因为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愿意看这本书的人,想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是“你若不勇敢、谁替你坚强”的那种鸡汤吗?是“我若不勇敢,谁替我坚强”的那种比鸡汤还特么没劲的鸡汤吗?
我觉得不是。我坚持认为,自始至终,这本书的核心是为了表达这么一个观点:自暴自弃很容易,高高兴兴活着很难,作者选了难的那条路。
但人活着,从来就不是为了容易才活着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