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介毕加索,是科克托一生的荣耀与资本
在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里,让·科克托并未“现身”,但是,他“存在”:衣香鬓影的派对上,菲兹杰拉德夫妇介绍说,“几个朋友为让·科克托办了个聚会”。谁是让·科克托(Jean Cocteau,1889-1963)?他是法国诗人、随笔作家、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乐手、画家、舞台设计师、电影导演、戛纳电影节评委会主席、法兰西学士院院士;他也是瘾君子、双性恋者、花花公子、时尚风标、社交花蝴蝶。在1915至1925年间,他是巴黎文艺圈的核心人物,艺术和文化的“授粉者”,传记作家詹姆斯·威廉姆斯(James Williams)指出,科克托“是法国左岸和右岸、巴黎和外省、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社会主流和边缘群体之间的信使和媒人;他是完整意义上的‘样样管’和中间人,身系千种联系、万种资源,在法国社会和文化开启新大门的过程中促进新事物的诞生。” 正是在这“授粉”过程中,科克托“遇见”了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
早在1909年5月,20岁的科克托结识了传奇的俄罗斯芭蕾舞团的导演谢尔盖·加吉列夫(Serge Diaghilev),随即成了团里的“鸡宝宝”(Jeanchick)和“吉祥物”。1912年,他已经出版了三部诗集,并为芭蕾舞团写了舞剧《蓝神》,可是强悍固执的加吉列夫显然不满意,他对科克托大吼说:“让我震惊!我在等着你让我震惊!” 1913年5月,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首演,演出只持续了35分钟,现场的嘘声、咒骂和骚乱使得科克托恍然大悟、心悦诚服,“艺术是一种战斗”,现代艺术的革命应当带来“震惊”。
这种震惊感在科克托遇到毕加索时再一次出现。那是1915年秋天,朋友将毕加索带入科克托位于安茹路的家,从此科克托也常去舒尔策路上毕加索的画室。此时,科克托26岁,毕加索34岁。受一战影响,毕加索素来倚重的画商康维勒因为德国籍身份不得不离开,另一名画商列昂斯·罗森伯格资金短缺,毕加索衣食无虞,可是名声不算显赫。而在科克托方面,毕加索变化多端的实验风格、勇敢无畏的先锋性,深深让他折服。多年以后他在一次访谈中承认:“认识毕加索,对我来说,是一种学习的机会。他向我们所有人验证了一种默默无闻、一种永不湮灭、一种永不厌倦的持久性”。科克托想要一个值得探索的新世界,毕加索则需要一个老练的社交引路人,二人的友谊由此开始。
此时的毕加索处于立体主义时期,受一战艺术市场不景气的影响,添加了些许古典主义的元素,这让一直致力于“恢复秩序”的科克托颇有知音之感,他认为自己理应担当起向巴黎推介毕加索的重任。1916年8月,科克托在蒙帕纳斯的街上,抓拍了二十多张毕加索等人的快照。到了1917年,他邀请毕加索参加舞剧《游行》的舞美设计。
《游行》有着全明星梦幻阵容,加吉列夫担任舞台监督,萨蒂负责音乐,马辛负责舞蹈,毕加索负责舞美和服装,科克托编写剧本并协调一切。剧团在罗马排演期间,科克托与毕加索在酒店里比邻而居,强势的毕加索渐渐控制了局面。不仅如此,毕加索爱上了女演员奥尔加·科克洛娃(Olga Koklova),二人在1918年结了婚,现在流行的毕加索与奥尔加的照片里,画家一副资产者装扮,身后是他为《游行》设计的海报。
《游行》于1917年5月首演,“堪称一场盛大的丑闻”,加吉列夫要震惊,科克托终于提供了震惊。不过,或许是出于同行的嫉妒心理,在阿波利奈尔的剧评中,毕加索的舞美设计和服装设计被歌颂,科克托作为创意人和组织者的独特作用却被抹杀了。时至今日,人们必须承认,珠联璧合的《游行》开启了先锋芭蕾舞剧传统,“误入”戏剧界的毕加索开始受到巴黎文艺精英的关注,
通过科克托,毕加索结识了俄罗斯芭蕾舞团的长期赞助人尤吉尼亚·埃拉组瑞兹——毕加索和奥尔加的蜜月就是在尤吉尼亚的别墅中度过的。更为重要的是,大画商保罗·罗森伯格(列昂斯·罗森伯格的哥哥)也租住在同一条街,画商与画家在1918年夏天结成合作关系,罗森伯格和搭档许诺,将毕加索推广给全世界,且每年购买毕加索大量作品,他们的合作关系维持了21年。由于经济状况的巨大改善,1919年,毕加索搬进巴黎最豪华地区的大公寓,他也继续与俄罗斯芭蕾舞团的合作,同年为舞剧《三角帽》设计了布景和服装。
毕加索春风得意之际,科克托也名声大噪。1918年,他扶植建立了“音乐六人团(Les Six)”,为六位年轻的音乐家代言,并写下了关于新音乐的论文《雄鸡与小丑》。科克托赞同巴赫反对贝多芬,喜欢圣桑贬低瓦格纳,批评德彪西赞美萨蒂,在一系列聪明幽默的格言警句里,最有名的是这一句:“如果一部作品看上去超越了它所存在的时代,很简单,它的时代落后于它。” 到1962年他出版《巴勃罗·毕加索:1916-1961》,这一句化为更形象的一句:“毕加索跑得比美快,这就是为什么他的作品看上去很丑。”
1920年,科克托重要的戏剧《屋顶上的牛》大获成功,带红了拉加耶(La Gaya)酒吧,由于他长期在此即兴创作表演爵士乐,呼朋引伴、纵酒高歌,人们甚至相信他是夜店经理。拉加耶的空间很快显得拥挤不堪,转年酒吧老板索性新开了一家,名字就叫“屋顶上的牛”,是为20年代一个神话般的酒吧和俱乐部。在这里,最要紧的是美貌、天赋和名望,甚至还有鸦片和同性恋。艳俗、放荡也是理解此地的关键词。它吸引的未来名人包括卡彭铁尔、马雅可夫斯基、埃德蒙·威尔逊、庞德,而毕加索、纪德、克洛代尔等人都是晚间常客,就连神经衰弱的普鲁斯特,也一直渴望着身体好起来、以便共襄盛举。每天晚上,衣冠楚楚的科克托亲操鼓槌,保证自己始终居于巴黎文化生活的中心。
1921年,服装设计师可可·香奈儿在寓所举办圣诞晚宴,毕加索与科克托都被邀请,风头正健的科克托还带来了名噪一时的音乐“六人团”,香奈儿与他们的长期友谊由此开始。1922年,科克托改编希腊悲剧《安提戈涅》,毕加索负责布景设计,香奈儿负责服装设计,大有三星辉映之势。值得一提的是,来自美国的阔绰的墨菲夫妇也帮助俄罗斯芭蕾舞团做了部分舞台设计。1923年,墨菲夫妇在蔚蓝海岸租下“美国别墅”,座上客包括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曼·雷(摄影家)、科尔·波特(作曲家)、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太太泽尔达,基本上是《午夜巴黎》中的艺术家阵容。他们共度了一个疯狂的夏天,从“美国别墅”流行开来的水手衫、小麦色肌肤、舞蹈、全新的上流社会度假方式,转了个圈子,在1924年春天完成“经典化”进程——香奈儿、毕加索、科克托、加吉列夫共同推出了“运动芭蕾舞剧”《蓝色列车》。
科克托对于毕加索的“宣传”不遗余力。他在1919年写作《毕加索颂》,1920年写作《毕加索新古典主义创作》,1923年写作《毕加索》,朋友们觉得科克托对于毕加索过于卑躬屈膝。到20年代中期,毕加索取代科克托,成了巴黎最著名的人物,“毕加索所做的一切都是新闻”。他的配有私人司机的豪华轿车,他的白色丝质睡衣,他的比利牛斯牧羊犬,他的由管家戴着白手套上菜的豪华晚宴,与“洗衣舫”时代的波西米亚风格恰成鲜明反差。通过近似于行为艺术的方式,毕加索塑造着自己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形象,而这种把个人生活当作艺术的思路,很难说没有科克托的印记。但是终其一生,毕加索关于科克托的“名言”,却是这样一句王顾左右而言它的话:“无论在什么场合,让·科克托的裤线始终完美。”
1918年,科克托爱上了同性情人、富于才华的小说家雷蒙·拉迪盖(Raymond Radiguet),二人分分合合,吵吵闹闹,背叛-宽容,痴情-伤害,一样不缺。1923年拉迪盖病逝,科克托情绪崩溃,连葬礼都无法参加,全靠朋友香奈尔安排一切。此后的三年,科克托用鸦片派遣忧思,很快变得形销骨立。他放弃了创作,也放弃了“诗人王子”的社交地位。1925年第一次戒毒,香奈儿负责全部费用,到1928年,他成了可以在香奈儿的私人宅邸过夜的重要客人。与此同时,毕加索改弦更张,与科克托一向憎恶的超现实主义者打得火热。
多年以后,科克托再度遇见毕加索,作为老友,二人一起去看斗牛,留下许多照片。1962年,在一次访谈中,科克托对记者讲了这样一件轶事:有一次,他在海滩一处阶梯上碰到一位胖太太与她的丈夫,“瞧,是毕加索!”胖太太对丈夫说。她丈夫说:“不是,是让·科克托”。太太说:“一回事儿,让·科克托还是毕加索,都一样!” 科克托感喟说,自己和毕加索都被标识以“艺术家”身份,作品有待于被认识,但名字变得比作品更重要,形象又比名字更显著。其实,到了此刻,科克托的名字远非毕加索那般响亮,昔日对于毕加索的推介,此时成了科克托的一种资本。
提及形象,1916年莫迪里亚尼笔下的科克托,尖尖的下巴,不对称的眼睛,黑头发和浅棕色皮肤,午夜蓝色的西装,白衬衣黑领结,整饬的“丹弟”(Dandy)形象。但是科克托自己不满意,他认为画家有意丑化自己。1922年,摄影大师曼·雷镜头下的他接近完美,茂密的头发,英俊的面庞,略带哀伤的大眼睛,一个暂时安静下来的花花公子。不过,最能作为他一生形象名片的,当是超现实主义的那一张,六只颀长优雅的手,多才多艺;一束凝神于内心的目光,孤独而锐利。
科克托一生写有20多本诗集、7部小说、27个剧本,导演6部电影,还创作了大量美术作品,可惜当今读的人不多了。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推出的评论集《遇见毕加索》,选取了《游行》、《雄鸡与小丑》、《毕加索颂》和《毕加索》,是科克托风华绝代时期的文字呈现。虽然最后贵为新浪潮电影大师、法兰西学士院院士,科克托将推介毕加索视为一生的荣耀。好事者在这个集子里能看到毕加索为科克托画的多幅作品:科克托的全身像在书封上,科克托情人拉迪盖的肖像在正文第一页,科克托的雄鸡花押在书的中间,了解科克托的朋友圈,才能意识到本书的各种自恋与他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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