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已被雨水沾湿
一
书店里你拿起《雨》。很轻,封面有一种阴惨惨地神秘感。你决定把它带回家。
你在下午三点开始读它。春天的阳光非常舒适,那只猫卧在你对面的沙发上,闭眼,偶尔舔一舔前爪。
黄锦树。你从来没有听过黄锦树这个人。看书脊,你知道他是马来西亚人,但是不知道他其实定居在台湾,除了是个小说家,也在大学教课,写出了很多轰动一时的论文。
这些都不重要。
你略过了朱天文的序和那首名为《雨天》的诗,直接撞进第一篇《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切割地太厉害,你几乎无法拼出线索。幸好你进入《归来》,终于放心,然后惊异、着迷,像小时候在外婆身边听她讲那些遥远的故事,关于有鬼的森林,猩猩和老人。
南方,这是你的出生地。所以你感受不了大漠和牧场,虽然你读刘亮程和李娟,你甚至无法理解白杨和秋天,更不用说北方以北,南方以南。你这几年才见到红毛丹,一种奇怪的水果,至今没有吃过,也不知道怎样吃。你哪里见过雨林呢?
你知道你落入了一个陌生世界,这里炎热、潮湿,大量的雨像瀑布那样倒下来,雷声爆炸,林间有蘑菇生长,有貘,有穿山甲,有石虎,果子狸,还有飘荡的鬼火,和不为人知的巫医。
你无法想象具体的画面,但皮肤似已经被雨水沾湿。
你读《老虎,老虎》,副标题是:《雨》作品一号。
第一句:男孩辛五岁,已经见过大海。
这第一句确定无疑,悠远如神谕,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一家四口人,父亲、母亲,你和妹妹,还有三只狗。你们住在与镇子颇有一段距离的胶林里,父母割胶讨生活,他们早年从大陆流转南下。你带着妹妹,还未上学。
然后下雨。没日没夜地下雨。家人缩在房子里,房子摇摇欲坠。雨不停。生活被水包围。水漫进房间,猪也往房间挤。就在这时,你看见了老虎。一只大老虎,两只小老虎。
噢,那时你还不知生命的残酷。
你从这篇小说里抽身,去喝了口热水。虽然阳光还在,但感到一些凉意。
二
琐事烦扰,你深夜才再次翻开它。
这次你躺在床上,灯全关了,只留下一盏台灯,你投入故事。那只猫在黑暗中睡着了。
标为《雨》作品系列的共有八篇。你一口气读完它们。越读越清醒,看手机,屏幕上显示四点。
你忽然察觉自己没见过橡胶树,于是打开电脑搜索。这种树总是伤痕累累,人们需要它的汁液,于是一刀一刀割开树皮,白色汁液流出来。流干了,就再割一刀,一刀,又一刀。
胶林以前是雨林。英国人砍了它们,种上胶,雇人干活,建起一个一个园子。你想起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他的马孔多,还有美国人的香蕉园。
后来,胶园又换成了油棕。这些都是书里的辛一家控制不了的事,就像他们控制不了大雨、老虎、日本人和马共,控制不了生存的艰难。他们就像那些胶树,被切割,被丢弃。
黄锦树的八篇《雨》像是掉进了什么时空混乱的机器里。总是父母,辛和妹妹,总是有三只狗,总是割胶的家庭。但每一篇,又都不一样。
《作品一号》,辛看见了老虎,还未见生命残酷。
《二号》大雨倾盆,父亲死了(或走了),鱼形舟高高挂在树梢。
《三号》 辛死了。掉到水井里。
《四号》妹妹被老虎吃掉,就在家里。父母去胶园工作,哥哥没有注意。与此同时,还并置了日本人侵略的残暴。
《五号》外公说,一切都是你的梦。
《六号》母亲、两个孩子都死了。孩子栽倒到锅里,煮得稀烂。母亲痛苦而死。
《七号》半夜,父母不见了,被马共抓走了。
《八号》父亲死了,被树压死。
为什么好像是重复的故事,却又总是不同?为什么在这不同之中,几乎每一篇都有一个或更多角色死去?
你不愿意用某个公式把小说解出答案,你在这近乎平行时空的不同故事里,感到了一种很深很深的哀伤。
生活是没有根基的,天地不仁,人如蝼蚁。在每一个时空里,都没有好结果。
这里当然有马来华人的生存境遇:遭遗弃,荒掷的人生;边缘人和局外人的无力。
三
那晚你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在山间砍毛竹,和姐姐一起上山下山。你掉进大河,在水里沉浮了一里多路,终于被救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史前史,每个家庭都有秘密。
四
睡到中午才醒。那只猫盯着你看,要求加粮。
洗脸刷牙,吃了点东西。你想起《雨》,去枕边寻找,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只有一副眼镜和一本诗集。
你开始怀疑,你是否真的读过那本书。还是,你其实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