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作诗,没有话本子是不成的
话本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剧本,当然,也不妨看做人生的脚本。用西川的观点来说,唐人作诗岂是信手拈来,你也把作诗看得忒容易了。在西川所著《唐诗的读法》中,话本子是颇有象征意味的一个符号。
既然说“写诗是唐朝文化人的生活方式”,那么多的随时随地的灵感从何而来?重点来了——“随身卷子”。
《九意》《古今诗人秀句》《泉山秀句集》《文场秀句》等等,都是考试炫技必备之良品。说到这里,如果你以为唐诗来得如此机巧,那可是大错特错。西川得出的结论是,“在唐朝,诗歌写作是跟整个政治、教育、官员选拔制度捆绑在一起的”。在进士文化、士子舆论的强大背景下,古诗写作的对象可不是面向大众的,它是士子之间的对等交流,势均力敌的阳春白雪。所谓通俗易懂,只不过是流传开来之后的结果罢了。唐诗从打开始,就是一个小圈子里的交换唱和。而这样的小圈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攀进去的。
譬如李白。“工商之家不得预于世”,李白极大可能连混进士的资格都没有。由此不难理解西川的评判,“劣等感”与“自大狂”结合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凡事趋于极致必须付出代价。正如苏轼所言,唐朝人“拙于闻道”,西川也认为唐朝为诗歌付出的代价是没有大思想家的出现。当然,凡事也不能那么绝对。王梵志、寒山僧人所做的非主流的诗歌,戏谑疯癫,俚俗不羁,超然物外,哲理深厚,也是一道别样风景。
就在这样一派吟诵风雅的陶然之中,安史之乱来了。它为我们贡献了一位伟大的诗人——杜甫。如果说在前面的段落里,话本子是真正的创作脚本,那么,在这里,话本子就是一个创作者安身立命的时代土壤了。生不逢时这个词,用在杜甫身上是当还是不当,很难说得清楚。西川在这里的描述堪称精彩。他认为,杜甫成就于安史之乱,没有这场劫难,杜甫也终将是个二流诗人。颠沛流离的战乱之中,杜甫反倒将感官全部打开,祛除了王维式的语言洁癖,深沉壮阔,凝重踏实,超越了小诗意小格调小情绪,浑然大家。
当然,话本子更是每个诗人的人生脚本。李白这个野小子就和王维这样的涵泳雅士很不对付。用西川的话来说,“李白的性格、才华成色和精神结构跟王维很不一样”,而年长十一岁的李白,在杜甫眼中则是重要的影响来源。强有力的影响之下,杜甫被“这个庞然大物推向另外的方向,最终成为他自己”,好!这里写得真好!
韩愈的诗很硬,人很焦虑,白居易、元稹则是老清新,李商隐如同林妹妹,杜牧是一个明亮的人。西川如此指点众位大才,也是令人眼前一亮。说到此间,一个众星罗秋旻的诗歌宇宙的气象隐隐闪现。文学本来就是人学。回归到人的一面,唐诗才有了活泛的味道。西川读诗,读的不是诗。是人世沧桑,是众生万相。什么样的世道,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诗。作为诗人的西川,终究是以人性、以情感做底的。
最后想说的是,《唐诗的读法》这个书名,我认为有点问题,容易把人稀里糊涂带沟里。就像我起初以为是这本书是在讨论唐诗的平平仄仄,古今诗词的吟诵差异,总而言之是和朗读相关的那些事。其实不然。西川想说的应该是,你怎么去看唐诗这个东西。“读”之一字,当作品读来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