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随时都可能变成游鱼
“雨声充塞于天地之间。雨下满了整个夜。无边无际,也仿佛无始无终的。” 以及树胶被割开了之后流出的白色乳汁,还有妇女们在孩子断奶之后仍源源不断的、过于丰沛的乳汁,它使乳房胀痛、夜不能寐、无法自持。自然的繁殖力在热带雨林地区中总是分外强盛,以至于人随时都可能变成游鱼——这是小说中屡次使用的一个隐喻。 也许是创世纪的雨,它淹没一切,创造一切,频繁而多发,来去都不受控制,但是又大体上跟《圣经》无关,因为这本小说是地方性的,它事关风俗,而非对宏大历史的提喻。因为这块地区的历史充满了短暂的更替、丰富的自我更新和大面积的空白,它至今仍需要致力于为自身寻找某种‘另类史’的叙述。 《雨》这样的作品只能出自一位来自中低维度的作家之手,那里的气候炎热而湿润,空气中布满腐化的味道,一切物质都在加速转化、发酵……黄锦树很好地捕捉到了这样的氛围,像陈英雄或阿彼察邦的电影。小说中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生生死死,以及对于生死转化过程的儿童式的惊愕和顺从感。于是家族的乱伦、青少年男女的私奔、迫于各种天灾人祸的出走和殒命,兄弟的传统结义或背叛,在一页一页纸张之间积累扩充起来,构造出一块蛙卵般不定形且充满生命力的生活世界。而当地人对此的最为宗教化的理解是‘投胎转世’,于是小说中出现了两个‘辛’,就像马尔克斯的布恩迪亚上校的马来半岛版本。 与人的世界密切交织的是整个自然:各种动物、植物、想象中或历史上存在过的事物,‘蜈蚣、蝎子、蛇、四脚蛇、穿山甲、刺猬、果子狸、甚至石虎’……也许还有山番或水鬼,在雨水的淹没和微生物的分解中与‘居民’平等起来,人类从未如此卑微,也从未如此宏阔地成为关于自然的交响乐的一部分。 在速朽的生命面前,人们对于爱欲似乎具有一种本能的信任。作者用赞美诗的笔调描写了当地人速溶式的情欲,而尸体——作为反面,则是为植物提供生长潜能的养分,像蘑菇、瓜果、蠕虫,总之是健康的、鲜艳的,即使在腐化时也充满甜味。雨林的世界遍布孔隙,深井、河流、树木的腐烂的裂缝、森林深处、林中老屋,还有雨水,都成为未知世界的媒介,引导人走向无限的神秘,以及长达几百年的迁徙和生存的种种潜意识。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没有自己的幽暗和深渊,没有一个村庄没有自己的窃窃私语的往事,没有一棵大树下没有自己转化了的生灵。这一切是表面性的,又充满了瓦解的可能,一种无常随时准备着覆盖另一种无常;家对他们来说仅仅是流动的居所。这里也是曾使聂鲁达绝望的地方。 而遗忘则是生活的前提,尤其是当失踪和夭亡的人口一个个增多,船只也迅速地腐烂、被蚯蚓蛀空,坟墓和房屋转眼间化为林莽。小说中的叙事者也呈万花筒般转换,真相不在外公、父亲、母亲,也不在讲述者。‘你’这个第二人称被邀请来,作为一种可疑的见证。整本书因此也只是被洪水淹没、蚊蚋侵蚀之后打捞出的若有若无的字迹。黄锦树的叙述具有某种雌雄同体的奇异性质。 埃莱娜·西苏曾说:“亚洲的妇女仍然有河一样缓慢的优美行动,因为她们将继续如此,这是几万万人生存的现实。因为这里有如此多的死亡,因而也有这么多的生命。”虽然她评述的是柬埔寨,然而《雨》这篇小说分享了同样的场景;它甚至不一定仅仅是东南亚的,也是人在被自然加速了的世界中的共同处境。在那里,一切是漂浮、流动的,就像是拖鞋、房屋、欲望、树叶、蚂蚁、甲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