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一次“村上式”的苦咖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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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阎连科在一次活动的演讲中提出“苦咖啡文学”这个概念,定义的是这类文学的风格:温暖中有一点寒冷,甜美中有一点伤痛的文学。这类文学的代表作家有村上春树、卡佛、门罗、弗兰岑等,他们在写作的内容上、人物上已经从社会历史向家庭转移,基本不是家庭也是微小的人群。
定义是否准确并非讨论的要点,这些作家受到读者欢迎也不仅仅只是市场推动,以村上春树为例,他持续多年如一日的影响力在于他描绘出人们在新时期巨大变革中被都市异化了的生活本身。他笔下的人物往往与社会有着些许的距离,往往被动接受变化,这仿佛就是我们的现在或将来,我们想置身事外却又不得不身处其中,最后发出迷惘的叹息。
村上春树在中国的影响力超过二十年,每次新书发布都会引发书迷们的狂欢,每年十月调侃他“陪跑”诺奖也成为常态,他仿佛永恒的流行在一批批读者群中。村上绝对算勤奋的作家,常年笔耕不辍,仅在国内出版的书就有几十本,但大多读者还是信奉《挪威的森林》为经典,这本书成为他的标签,他好像化身为“渡边君”独立在我们的记忆中,停滞了。
《刺杀骑士团长》作为村上春树时隔7年的多卷本长篇小说,自发售起热议不断,读者或多或少都有了解。这本书对于年近七旬的村上春树而言,意义非凡,可以视为村上对以往作品之继承与发展,同时也是新的起点。
依然村上春树
全书分为<意念显现篇>和<隐喻迁移篇>,总体采用倒叙,正文以‘我’之口回忆那年所发生的事,从妻子离开之事开始,‘我’便离家游荡,后受邀于好友雨田政彦,栖身在他父亲住过的山上小屋。在这个著名画家雨田具彦的房子里,‘我’安心画画生活,直到在阁楼发现那幅画——<刺杀骑士团长>,好比一个秘密上了锁,而‘我’偶然间找到钥匙打开了它,打开了连结,这成为一切的根源。随后古怪之事频发,先有神秘富豪免色拜访,再有古铃传音,后有十三岁学生麻理惠失踪,仿佛有什么在吸引着‘我’,一步步把‘我’拉进危险的深渊……
有人用“抽丝剥茧”来形容阅读村上作品的感受,从开始的满篇迷雾到之后的雨过天晴,读者在阅读中不断获取信息,越来越深地走进村上构建的世界,这种阅读的快感相当美妙,如同解谜。
全书依然是村上惯用的口语体,读起来简洁明快、顺畅、又富有节奏感,若是初读村上作品的读者,很容易通过本书来体验村上世界,但若是老读者,则会感到无比的熟悉。
这本书真可谓是村上春树元素大集结!在书中很容易找到以往作品的痕迹,这点也被一部分读者所诟病,认为村上不断重复自己,乍看之下如此,但其实不然,这些元素早已融入村上的细胞中,他运用这些元素犹如运用身体的一部分,十分自然。而且他也汲取了此前作品的不足,在本书中尽量完整地展现村上世界,将一切发展都显得合理。
值得一提的是,村上在文中借‘我’之口思考婚姻生活,认为结婚在最初几年还算幸福,但最终会像大客船在海中转变舵的方向那样慢慢转变。结合日本与我国现状,越来越多的影视、文学都强烈突出婚外恋问题,生活中也屡见不鲜,再加上近年女权主义高涨,传统婚恋观已悄然发生转变,这是后现代发展中的必然吗?
村上没有直接回答,但他在文末让妻子重新回到‘我’身边显得意味深长,两人共同养育一个女儿的结局更是首次出现,这也许就是他所说的“相信他人的力量”吧,村上味十足。
骑士团长与梦游仙境
“刺杀骑士团长”源自莫扎特的歌剧《唐璜》,雨田具彦的画就取材于此,但稍有不同,画中具有更深层次的隐喻。在歌剧中唐璜刺杀了骑士团长,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书中也要发生同样的事。
全书的高潮是‘我’刺杀骑士团长!是真的杀死,重现画中的场景,借此打开隐喻通路进入隐喻世界(隐喻世界极其危险,更存在着“双重隐喻”这样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永远迷失),解救麻理惠。
不得不说村上在本书中创造的两个概念很有趣,一是Idea(观念或理念),二是Metaphor(隐喻),刚好对应上下两册标题。
Idea出现后,‘我’画技突飞猛进,找到了一种自我的风格,并完成(或接近完成)四副画作,而且它也是打开隐喻世界的钥匙,我杀死的骑士团长正是这样的Idea。
隐喻世界作为最精彩的部分,隐喻与理念齐飞,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接踵而来,神奇程度不亚于刘易斯的《爱丽丝梦游仙境》。这也确实让人联系上爱丽丝,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爱丽丝掉进兔子洞,坠入神奇的地下世界,经历了各种奇怪事物,她在不断探险中成长,最后认识自我。‘我’在异世界所经历的事同样可以看作是对‘我’的试炼:黑暗无光的、长长往下的隐喻通路或许可以理解为通向自我内心深处的道路,无尽的关联性世界与越来越窄的洞穴可以视为自我内心黑暗的深渊,这个试炼的最终目的也是战胜自我。
书中时常出现的谜一样的<白色Subaru Forester的男人>应该代表双重隐喻,他存在每个人的心中,是自我的另一面。
爱丽丝在成长后突然惊醒过来发现一切都是梦境,但‘我’经历的一切并不是梦。只是‘我’醒来后的这个世界还是以前的那个世界吗?‘我’心中闪过这样一个疑问,谁也不能保证这就是现实世界。村上作品中经常会抛给我们这个问题,现实与虚妄交织在一起难以辨别,对此我借用免色的回答:
“在我们的人生中,现实和非现实的界限,往往无法适当掌握。那界限看来似乎经常在来来回回地移动,就像会随当天的心情擅自移动的国界那样,必须相当注意那移动才行,不然会弄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在哪边。”
村上春树与菲茨杰拉德
众所周知,村上春树最为喜爱菲茨杰拉德,对《了不起的盖茨比》更是赞不绝口,自己的作品中也常常提到菲茨杰拉德。
他曾说:“如果有人要求我‘举出迄今为止人生中遇到的最重要的三本书’,我不用考虑,答案早有。那就是这本《了不起的盖茨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雷蒙·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哪一部都是我人生(身为读书人的人生,身为作家的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小说。要是无论如何再让我只能挑选一本的话,那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不起的盖茨比》。”
可见村上对这本书的爱之深切,甚至说他是把翻译《了不起的盖茨比》这部小说当成最终目标而走上翻译家的道路的。
《了不起的盖茨比》成为村上的一个目标,一个定点,小说世界里的座标、一个轴。从创作之初就不断贯彻这一点,无论是他的叙述手法、对意象的运用,还是对爵士乐的理解,或是对人生虚无本质的描写等,几乎都有菲茨杰拉德的影子,《刺杀骑士团长》也不例外。
在《刺杀骑士团长》中村上就运用了一个经典桥段向《了不起的盖茨比》致敬。住在‘我’临近的大豪宅里面谜样的免色先生(盖茨比),极为富有却不知财富来源,极度自制且很懂礼仪,为了近距离看到可能是他女儿的麻理惠(可看作黛西),买下了位其对面的房子(盖茨比则与黛西家隔海相望),并拜托‘我’在家以麻理惠为模特画肖像画时让他“碰巧”经过。最有趣的是无论盖茨比还是免色,他们在即将“碰巧”见到之前都特地错过了一下,然后才正式与对方见面。
只是免色或盖茨比,他们追寻的最后都注定是一场空,犹如想让满是洞隙的竹筛浮在水面上一样,犹如那个遥远的绿灯一样。
二十世纪初,菲茨杰拉德受小说家康拉德影响,学到了一生最重要的技法——精简笔法。
《了不起的盖茨比》原文只有五万字,翻译成中文也不过十万字,但在这本篇幅较短的小说里却呈现出巨大的虚无感,它成功把那样一个年代整个地包含进去,达到难以企及的高度。不过显然村上没有继承这种写法,他想涵盖更多的东西,篇幅不可能短,好在其文风消解了文章长度,长篇幅也营造了不错的阅读快感,期待他之后继续突破最终能到达座标的中心。
穿透历史而来的记忆
《刺杀骑士团长》出版后,因其涉及相关历史的描写,使得日本右翼团体炸开了锅,一时间备受争议。在此之前村上作品中(如《奇鸟形状录》)也出现过类似情节,这符合他一贯“斗士”的立场,中国读者在敬佩之余也更加期待这本书的出版。
村上以雨田具彦的画<刺杀骑士团长>为始,探寻雨田具彦画作风格转变之契机,由此发现雨田具彦涉及在1938年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之后维也纳发生的暗杀事件。而在此前一年1937年7月7日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12月13日南京大屠杀更是震惊世界,雨田具彦20岁的弟弟雨田继彦则参与了这起屠杀,并于次年自杀。两起事件糅合在一起使得雨田具彦深受打击,最终倾入全副精魂完成了这幅画,为镇魂所画的画。
历史上二战结束之后,美军接收日本,对日本进行大幅改造,由于战败后日军在战场上的暴行逐渐流传到日本,日本人长期积压的不满情绪似乎找到了宣泄口,他们开始厌弃那些参军的人,甚至认为自己是受害者,这种成见使得大多数日本人忽视了自己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受害者意识扭曲了身份认同。在此意义上,雨田继彦作为受害者(被迫用弹钢琴的手杀人),也是施害者(杀人这一事实),他最后选择割腕自杀的行为本身是相当强硬的姿态,这是他恢复人性的唯一方法。
针对日本人战败后记忆的混乱,美国学者约翰·W·道尔在其著作《拥抱战败》中写道:
“在此后的岁月中,随着冷战氛围的加强,占领军将新生的共产党中国视为大敌。阻止日本人的暴行记忆,成了美国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天皇臣下直接造成的惨剧暴露的这些敏锐反应从一开始就是脆弱而破碎的,从未能发展成对日本是施害者而非受害者的真正广泛的大众认识。”
因此之后的几十年里,几乎所有日本人潜意识里都坚定反战,但若论及战争责任,就缄口无言了,他们忽视了对周边国家侵害后的责任问题,最终累积到现在我们所面临的状况。
围绕村上春树及其著作所引发的讨论同样印证这一现状,时至今日,日本政府仍试图遮掩本国二战的暴行,但欣慰的是在一些具有正义感的作家、电视台和各类团体的努力下,日本国民开始重新思考这一问题,这是好的开端。
结束也是开始
“自己写的作品是否优秀,如果优秀的话有多优秀的程度,这个我不知道。或者说,这种事情不该由自己开口多说。不用说,为作品下判断的,应该是每一位读者。”
——《身为职业小说家》
回到阎连科的演讲中,他并非说村上春树写的不好,只是从村上的小说中看不到日本人今天的生存状况,没有展示本民族人群最艰难的生存环境和生存困境。
村上的作品中大多是几个人,很难算得上宏大,或许察觉到这点,村上的长篇小说越来越长,想包含的事物也越来越多,但尝试的结果好不好众说纷纭。就像在《1Q84》的尝试中,村上构建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那么与众不同,但个体与“恶”的对抗不免有简化之嫌,况且其篇幅之大也超出想象,同等篇幅下十九世纪的作家们写出的作品之深刻不可同日而语。在宏大叙事转变到日常生活叙事上的今天,类似十九世纪那样伟大的作品,将难以再现。
村上的语言和传统作家(如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很不一样,他的第一本小说是用英文写作后翻译成日语的,文字一扫传统文学语言的绵长,这是村上的优势,受各国读者喜爱,也成为他的劣势。在全球化的今天,我们生活方式逐渐趋同,我们生活的困境也成为普遍的都市困境,村上作品所展示的正是这样的困境,只是当这些困境被我们一遍又一遍的阅读、讨论时,这些“困境”还能成为困境吗?或许到最后我们只能期盼绝境了。同样,村上欧化的语言有赞美者亦有批评者,而且受村上启发采用类似风格的作品越来越多,我们似乎深陷咖啡馆中。
但不必担心,没有人能一直待在咖啡馆里,在商品经济不断冲击人们生活的今天,“苦咖啡”文学的兴盛从侧面来讲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现象,况且所有的人都是未完成的,咖啡馆也好,村上也好,只要存在读者,就会不断进步。
阅读村上的作品,很难感受到他已经69岁了,他仿佛永远保持着年轻,就像“渡边君”一样,只是在这个现实世界里,没有任何东西能永远维持不变的姿态,当年那个年轻的“渡边君”早已走向更远的前方,而我们却依旧停留在自我的孤独中,被名为“社会”的浪潮拍打着,循环往复,最后迷失在人生的森林里。
在此意义上,与其说我们忘不了“渡边君”亦或“渡边式的村上”,不如说我们忘不了他所代表的我们的过去,无论那过去酸甜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