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人”与多面现实
12个故事,或有趣,或悲凉,或心酸,或无奈,或温情,但都是淡淡的,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惊险转折,于平稳的叙述中,缓缓流出生活的酸甜苦辣。作者显然深谙“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艺术境界,对小说语言的掌控也很到火候,因此,尽管叙述看似平淡,但不需要曲折的情节,文字间也能自现波澜。这是读这部小说集最享受的地方之一。
尽管作者在“序”中说明了12篇小说“色彩是有些斑驳的”,但表面的“斑驳”下,仍然隐藏着他始终坚守的“根”和走向各异的“脉络”。根据情节,我将这12篇小说大致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变形人”的故事,一部分是对多面现实的展现。
卡夫卡《变形记》中的那只“甲虫”,自诞生起,就一直存活于现代社会中,人在社会的重压下,发生变异,变“疯”、变“傻”、变“白痴”,是现代文学中一个常见的书写主题。这部集子中也有几篇小说写到了人的异化、变形,不过这里的“变形”大多依托外物,如鱼、蘑菇、猫等,所以更有了某种现实的厚度。这部分作品包括《怀鱼记》、《伤心蘑菇》、《发愁》和《乔其的爱情》。
所谓“变形”,并不一定意味着外形的改变,或是发生超现实的灵异事件,“变形”的实质是将社会对人的压榨、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还原为某种可见可感的形式。《怀鱼记》里,老乔桑始终活在过去的时代,滚滚而来的新的现实不停挤压着他,在记忆与臆想的双重作用下,他开始怀疑一条大鱼钻到了他肚子里。这里的“怀鱼”,和卡夫卡的“甲虫”,都具有丰富的象征意蕴。在老乔桑这里,他的“怀鱼”,揭开了以前隐藏在周围人伪善面具下的许多问题。比如,时代在发展,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了;比如,随着年纪增大,他开始成为两个孩子的负担。以前大家避而不谈的问题,现在都不得不直接面对。这就是“变形”所带来的现实压迫!因此才会出现树兴抱怨花钱多,而树高指责他的情节。这篇“变形”小说,在手术进行到一半时戛然而止,收到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人物之后的命运只好由读者来自由想象。这样的结尾当然无可厚非,不过,使我感到比较可惜的是树高这一人物,他仍然还有很深的发掘空间。在小说中,树高始终是同情、关心老父亲的,是个正面的人物形象,但假如小说不结束,父亲的病一直没好,始终闹嚷着搞各种花样,他是否还能扛住生活的重压,是否会发生“反叛”,这是我非常好奇的。《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妹妹便是这样一个角色,之前她是最同情格里高尔的,但后来她对他的“反叛”和伤害也最为彻底。同情者的“反叛”,最为致命,也更能显示出人性的深度。
此外,《伤心蘑菇》写一个敏感小男孩的“变形”,在高压的管理,甚至是最亲近朋友的“背叛”下,他最终选择了投湖自尽。这篇小说在暗示方面做得非常出色,无论是青春期男女的性暗示,还是男生之间的性暗示,还是小男孩的“变形”和自杀,都写得极有诗意,朦胧而纯净。《乔其的爱情》写一个“变形”的胖子,尽管“变形”很微弱,但王小民的“胖”,已经实际影响到了他和乔其二人的生活和爱情。他的“变形”,是隐秘而滑稽的,但同时又是心酸的。
在“变形人”这部分中,我最喜欢的是《发愁》这一篇,简直是神来之笔。《发愁》写了两个“变形人”的碰撞,且碰撞的过程写得不露雕琢痕迹,平易自然,诙谐有趣,表面的酸酸甜甜之下,又盖不住那深刻的悲凉与无奈。作者采用一种“横断面”叙述的手法,截取了两个边缘人的生活片段来写,完全不交代二人的身份、家庭情况、社会地位,又使这个故事具有了一种神秘与朦胧感,使之不像“人间的故事”。一为“怀孕的猫”,一为残疾的“废物”,二人的生活日常,互相嫌弃,又必须相互扶持;互相伤害,又相互关心。略显重复的对话和情节,更增添了某种宿命的悲凉,其回环往复也使小说更有可读性。作者刻画了两个“逃避型人格”的典型,只是他们逃避的方式各有不同。“怀孕的猫”为女主人公的象征,也是寄托她情感的载体。她逃避的方式是喝酒,不停地为自己找喝酒的理由,且只要一喝酒就会感到快乐。而男主人公是个“废物”,大概是身有残疾,所以他的生活起居都要女主人公来照顾。他逃避的方式是隐藏自己的真实感情,让自己变得暴躁、易怒、不近人情。他拒绝展现感情,对人、对物都非常冷漠。而小说的结尾更堪称惊艳,原来女主一直视作感情依托的那只“怀孕的猫”,原来是只公猫!这里的转折,看似荒谬,却又在情理之中,更展现了命运对她的无情嘲弄。
集子的第二部分,我称之为“多面现实”。其实大部分是写人间温情的,只有少数几篇揭露了社会以及人性的黑暗。但由于作者特殊的笔触和成熟的小说笔法,常常在渲染温情的小说中,透露出某种隐秘的黑暗,在揭示历史和社会黑暗的时候,又不经意间流露出温情,很少有纯粹而透明的部分,所以,我称这部分为“多面现实”。 关于对现实的展现,历来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越是接近现实的描写,反而离真正的现实越远。任何标榜为“现实主义”的小说,都不可能展现出全面而真实的现实。太美或太惨,失之其真;过于鸡毛蒜皮,又失之片面。真正的现实无法捕捉,但作者的笔触以及叙述的感情基调却是可以控制的。像沈从文,尽管他笔下的湘西世界美好得不像真的(他必然也回避了现实中的某些东西),但他的风格优美纯净,无人可以替代;鲁迅,他揭露的现实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现实,但他的风格足够独特,也足够纯熟。
所以,“多面现实”中,“多面”两个字尽可以删去,值得商讨的只是作者叙述风格上的差异。在“变形人”部分中,作者成熟、戏谑的小说笔法,正合其用,但在渲染人间温情的小说中,却缺失其“纯”。这部分小说在叙述上呈现出这样的特点:写温情,则渲染不足;揭露,又力度不够。当然,这样写也不是全无好处,正如作者所说,作品“斑驳”多彩,且存在多种指向性,有一以贯之的“根”,也有走向各异的“脉络”。作品风格无所谓“杂”,或是“纯”,只看是否“熟”。 其中,《劳动妇女王桂花》、《卟的一声细响》和《玻璃保姆》,承接“变形人”部分的暗色基调,只是有了更多现实的描绘。《劳动妇女王桂花》虽然写的是现实,但却比想象的世界更魔幻,被蚂蟥咬疯咬死的母牛和小牛,以及下体备受蚂蟥折磨的王桂花,不敢想象这是文明世界发生的事情,其揭露出的历史和现实的黑暗,配合作者平淡的叙述,反而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效果。而《玻璃保姆》更是一篇生动的“富人现形记”。
在其余描绘人间温情的小说中,《桥》这篇小说较为独特。与其他小说相比,《桥》较长的篇幅,较多的人物情节,也使之能够展现更广阔的社会画面。
表面上这是一个温情的故事,但内在的指向性却非常广泛。出场人物够多,人物所处的社会层面也都各异,因此这篇小说更像是一个展现世情百态的“万花筒”。当然,建设及其父亲的故事为小说的主线。小说正是因为父亲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才具有更多解读的可能性。父亲的话语几乎只有建设两个字,其他时候不是沉默,就是念叨着没人能听懂的话。他的“失语”,使那些路人的关怀,甚至县政府的“铲车”,都失去了应有的力度。就像一拳砸在棉花上,无声无息。县政府为何之前不修桥,后来才修桥?其他人为何不主动修桥,非要等到父亲修的时候才想起递砖头。一个看似人人温情的大同社会里,实际上大部分人都还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只有威胁到自己利益,或是对自己有好处的时候,就算只是解闷,他们才会乐意做。旅馆的主人,为何帮助那位父亲及其家人?是因为他们在这件事上找到了存在感,认定他们“和老宋夫妇关系不一般了”,他们有了某种参与感与荣誉感。他们是抱着参与游戏的心态来帮助这位父亲的。其他人的关心,也都出于这种“看客”心理,只是把老宋夫妇当作一剂调节无聊生活的调料。一厢情愿的关怀,并不算是真正的帮助,只有基于深层次上理解的关怀,才能算是真正的温情。
要我说这部小说真正的温情,只在于老宋夫妇对儿子的爱以及他们对修桥的坚守。他们没有像其他父母一样,向县政府讹完了钱就走。那些人也是眼里只有自己,亲人的生死其实无关紧要。老宋是真的伤心,一个真正伤心的人,其行为必然不同于那些伪善者,因此,老宋在人们眼里就像一个“神经病”。其实这里的老宋,已经有了某种“变形”的意味,这是一个过于理想化的人物,更可能出现在作者的想象中,而不是现实中。
小说结尾,县政府如人们所愿来修路了,而老宋的态度依旧暧昧不明,他仍然呼喊着“建设——”,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表示。要我说老宋是不期待这样的结尾的,在修桥的过程中,这座桥已经成为了他和儿子的秘密交流场所。看似热心的人们,则不停地在打扰他,甚至背后嘲笑他。他修的简陋的桥,是他对儿子补偿的见证,而县政府的行为更像是摧毁了他的这份心血,所以这个结尾最多是满足了县政府和所有路人的愿望,痛失儿子的父母也许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安慰。如果我是那个坚守自己想法的父亲,我会更希望那座简陋的桥一直存在。其他人如果真想帮我,就请帮我维护好那座简陋的桥,即使重修也不要轻率地破坏掉我修桥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