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童年
三年级的希勒尔·奇普尼斯在他寄给英国国王和高级专员的信中如此写道:“根据《圣经》和正义的要求,这里的土地属于我们。请立即离开以色列,回到英国去。趁现在还来得及。”之后,尽管这封信在邻居中引起一阵骚动,但他收到的回信语气敷衍,充斥着毫无意义的官方语言。
那是1946年,耶路撒冷,特拉扎。在《恶意之山》里,惯用甜美格言的早熟儿童希勒尔完成了九岁的奥兹曾深思熟虑的计划。虽然没有用冰箱与摩托车残骸制造的跨洲火箭,但信中所展现的勇气和正义感却丝毫不输给任何革命者。这是在犹太复国狂热和盲目的激进主义中成长起来的童年,这也是在古以色列王国的辉煌传奇中孕育出英雄梦的童年。奥兹本人曾在访谈中直言,早期大量民族主义文学的阅读让他成为了“一个在巴勒斯坦举行暴动的抗英孩子”,而这一形象,似乎正是他在短篇集《恶意之山》中所着力刻画的。
短篇集由三个故事组成,以三种不同的角度刻画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耶路撒冷一角表面平淡的社区生活底下的暗潮涌动。在《恶意之山》里,男孩希勒尔的父亲因在电影院里医治了英国专员的老嫂子而获邀参加恶意山高级官邸举行的五月舞会,却在这个盛装出席的舞会上弄丢了自己美丽忧郁的太太。另一个男孩尤里在《列维先生》中与犹太复国运动的地下组织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却仍然被大人们排斥在那个他所渴望进入的英雄世界之外。而《渴望》里,身患绝症的伊曼纽尔医生于信中对远在大洋彼岸的妻子呢喃着自己孩童般的孤独与脆弱,最终在反思的平静中寻得了希望……
伊曼纽尔医生的信里有一个贯穿始终的角色,一个不存在的儿子,是妻子米娜藏起来并寄养在别人家里的。医生试图在认识和不认识的面孔中寻找这个形象,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行为,似乎本身就是孩子气的,仿佛要从虚无中创造出一个肩负希望的孩子来。这个孩子在哪里呢?勇敢而多愁善感的尤里激发起大人无限的保护欲,但在他身上,热情燃烧得过早也过快,夏日的天真如炭火苍白而易碎,蠢蠢欲动的是不合年龄的使命感。孤僻的希勒尔在父母的谈话和女邻居的抚摸中感受到未成熟的性冲动,而房客猖狂的演讲同样无视了孩童的温和本性,反而试图以丑陋的比喻勾起不安的激情。在这些场景里,属于孩子的状态是扭曲的,如同经过液化模糊的镜像,既不完整,也不纯粹。因此,伊曼纽尔医生那纠缠不清的呓语与其说是一种期望,不如说是一种隐喻,包含了对那愤怒而决绝地制作炸弹和恐吓信的少年无限的爱怜。
为他不存在的童年。
而这个少年,既是奥兹自己,也是那一时期在巴基斯坦的土地上追逐梦想的犹太人民。奥兹认为,他的作品归类为“叙事散文”比归类为“小说/虚构类文体”更为得体,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写作是出于对真实的关切,是以以色列人们的真实生活为蓝本创作的。他的写作并不刻意追求剧情冲突,相反,对事物的描绘精确而深情,叙述沿着徐徐铺展的线索一圈圈漾开,最终成为山上的风景。日光遥远,树影温情。而这些文字里情绪的收放自如,将台灯下对孤独的好坏进行排序的年轻人与绝望地把自己死去的梦想撕碎的年轻人串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未能安息的童年。
“我要到洞穴去,做一个山的孩子,整天,整个夏季独自一人,生活在岩石中,太阳下,和风为伴。山不会知晓地怎样震,高楼为什么倒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