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之推理

正文开始前声明两点：
一、两年前看过黑泽明导演的《罗生门》，然而情节大都忘记。电影不同于原著的“怀疑主义”，而是通过改编，守住了事实的“唯一性”。本文纯属个人消遣之作，如与影片雷同，那一定是巧合。
二、评论者秦刚认为，“复线叙述所展示的历史与现实的多重性”正是《竹林中》的魅力所在，故而“所有试图辨析真相的努力不仅徒劳、而且是对前者的刻意消解和破坏。”然而个人写作的出发点在自娱自乐，就不拘泥于审美立场了。

=========我是正文的分割线==========

共出场了七个人物。
首先，作者对人物顺序的安排非常有逻辑，大致是按【同死者的利益关系由弱至强】、【从配角到主角】依次出场的。

（一）
正如“旁观者清”，事件之外的人虽不一定了解内情，但往往能提供较为客观的局部证供。例如，通过对“樵夫”、“行脚僧”供词的整合，大致可以复原如下事实（是的，我将他俩的陈述作为相对可靠的“事实”）——

一日晌午时分，武士（佩刀、带弓箭）同骑在马（桃花马）上的妻子（戴竹笠遮面纱、怀揣匕首），一同离开关山前往山科。在距离目的地约一里的山后竹林，武士被扎中心口的一刀毙命（现场没有刀），尸体旁的树根下有一段绳子和一把梳子，附近有恶斗过的痕迹。死者的妻子（连同匕首）、马和佩刀弓箭不知所踪。

（二）
接下来是与强盗有过交集的捕快，据他所言，强盗被武士的马摔下背来，身上还带着武士的弓箭，所以“马和弓箭”的去向明了，强盗夺财跑路确凿无疑。从捕快的过往经验，我们了解到强盗本人是个好色之徒。

随即，武士的岳母出场了。她评价女婿“性情温和，不可能招祸惹事”，这应该是武士一贯留给外人的印象。而作为母亲，必然维护女儿，所以她口中“小女没别的相好”有待考证。

无论捕快还是老母亲，都咬定强盗是杀人者，并暗示了其奸污武士之妻的罪行。

（三）
重头戏来了。当事的三人各自展开陈述。

强盗呢，顺应千夫所指，“承认”武士是自己杀的。中间的心思还几经波折。
一开始想杀人的理由是：看上了女人，就必须杀了她的丈夫。
后来又想：只要抢到女人，也不一定非要杀她丈夫，或者说“本来就没打算杀”。
在如愿以偿后，因为“女人要求自己和丈夫只能活一个”，而“自己爱上了女人”，想要“娶她为妻”，不得已选择了杀死武士。
强盗自称，武士中计是因财迷心窍，与自己两次打斗都败下阵来；女人在被强之前曾掏出匕首试图搏斗，等丈夫被自己杀死就不见踪影了。

前文“失踪”的女人，以“忏悔”的姿态出现在清水寺。
女人的自白，是从被强盗凌辱开始的。
她控诉强盗如何出言挑衅被绑的丈夫，粗暴地踢倒自己，随后溜走。
而丈夫又投来“憎恶”的眼神，使自己“伤心晕厥”，醒来后“为维护自尊”，便亲手杀死了丈夫，而丈夫被杀前依旧轻蔑，甚至动口让她“杀吧！”
杀人后，自己背负双重的罪恶感，“本想自杀，但又失掉了勇气”，“自杀过几回，但都没成功”，只好来寺庙求恳菩萨慈悲的度化。

事件的核心人物：武士，压轴登场了，以亡灵的形式。
同他妻子一样，自白也是以女人被强盗凌辱那段作为开头。
所不同的是，此时强盗并未“讥讽自己”，而是对妻子“花言巧语”；妻子并无反抗，甚至“听信了强盗的劝诱，求他带她走”，还“教唆强盗杀掉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强盗一脚踢倒了妻子，向自己表示怜悯；妻子受到惊吓逃走了，强盗割断绑住自己的绳子后也扬长而去。
以及，自己之前一直以眼神示意妻子“强盗在说谎”。
被释放后，出于悲愤选择自杀。意识消失前，感觉到有人拔出了胸前的匕首……

（四）
三人各执一词，不过仍可以找出一致认同的地方。

强盗奸污了女人，之后又将她踢到在地；
武士被强盗用绳索绑在树上，后来有人割断了绳子；
强盗和武士狠斗过一场。
杀死武士的凶器随后被人拔出取走。

个人推断出的几点：
武士的佩刀被强盗卖了；
匕首下落不明，但不在强盗手上；
现场的梳子是武士之妻遗落的。

（五）
叙述的不同之处耐人寻味。

强盗将自己描述成“为爱痴狂”的情种、“不滥杀无辜”而又“坦荡受刑”的好汉；武士在心智、武技、魅力上都输自己一筹；女人先“刚烈”后“变节”。
女人自陈“悲惨”，痛斥强盗“罪大恶极”，指责丈夫“弃己不顾”；言谈中也不时流露自己“重贞洁、爱丈夫”的痛苦挣扎。
武士说起强盗时表现出矛盾，既“恨他是事件的主因”，又“隐隐感激他讲男儿义气”；妻子则完全是“水性杨花”、“贪生怕死”的“贱人”，其恶毒和可恨的程度超过了强盗。

很明显，每一方都在寻找于自身有利的论据，经过加工修饰，将事情陈述为利己的面貌，并配以相应的态度（强盗昂然、女人痛哭、武士沉默复而冷笑）在世人面前演出，力求自欺欺人。
都在归罪他人。推卸责任，就能放过自己。

自辩出于本能，不管有意无意。
同样的“事实”，投射在立场不同的人心中，都会发生微妙的改变，好似加了一层滤镜。
扭曲还是捏造，轻微变形还是面目全非，混淆不清还是黑白颠倒，就因人而异了。
三观和知识结构不同，道一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涉及善恶时，往往一念之间相互转化，翻覆乾坤。
即使看得清，往往也会选择自我蒙蔽，逃避总是轻松，说谎也不失为古老的自我保护机制。

人往往也会误会他人的意思，比如某个眼神，比如一时沉默。

然而以上种种，并不代表事实没有被还原的可能，否则将会陷入虚无。
个体的认知偏离固然存在，但不应夸大（不知人们对是非的认识是否呈现正态分布？），正如柯南的经典宣示：“真相只有一个”。
回顾当事三方提供的证言，真真假假，说一半藏一半；避重就轻，以浓墨覆盖留白。
我们除了分辨他们在宣扬什么，夸示什么，引导什么，也要留意他们试图掩盖、避而不谈的部分。
“无声胜有声”，真相往往隐伏于静默。

自我辩护的内容，一定含有局部的真实；而更大的虚假裹挟着这局部的真实，最终可能通向南辕北辙的结论。说的同做的可以截然相反。
痛斥的背后是本人隐秘的内心需求。


（六）
没有一个人说了全部的实话。

也许三人中有一人的陈述最贴近真相；
也许三人的话都需要打乱重组才能凑出拼图。

循着第二种可能，我开始尝试《竹林中》4.0版本。


假设——
强盗本就决心杀人越货，对武士妻子也只图色 欲；
女人惧怕失去贞操的舆论压力，怨恨丈夫的轻蔑，因贪生而屈服于强盗的淫 威。
武士因贪财上当，不敌强盗的力量，并嫌恶已失身的妻子；

如果假设成立，故事将这样改写：
--------------------------------------------
强盗埋伏于山林，正逢武士偕同妻子赶路经过，于是见 财色 起意。

他谎称发掘古墓宝藏，武士犯了贪念，被拐骗到树根下绑住。而妻子心存疑虑，不肯下马一同进林子，终于也被强盗以丈夫急病的理由哄到树根前。为保清白，妻子曾掏出匕首想要抗争，结果被强盗踢倒在地，束发的梳子掉了，自卫的匕首也被打落。

强盗满足后，想要杀死夫妇两人灭口。

妻子为保命，之前委身时没有抗争到底，事后还主动提出依附强盗，正犹豫如何处置丈夫，突然看到武士轻蔑的眼神，心生怨怼。妻子因被玷污而痛恨强盗，又怕万一丈夫活下来自己会不好过，于是劝得强盗与丈夫两人对决。她实际上也不愿跟随强盗，只是想稳住他，自己好趁乱逃跑。

强盗割断绳子释放武士，在比武胜利之后正要一绝后患，却被对方因妻子的所为而放弃抵抗的行为触动，又不想杀他了，但武士一心求死，恳求强盗痛快地了结自己。武士临死前，两人甚至就“女人的可恨之处”唏嘘了一番。

强盗离去前，发现武士妻子不见了，估计她是趁乱逃遁并顺手带走了匕首。于是他将武士剩余的财物（佩刀、弓箭、马）据为己有。由于战斗中发觉武士的佩刀不如自己用惯的兵器好使，强盗干脆卖掉了佩刀，只留下另外两样战利品，然而一次意外的坠马使他落入了官府的搜捕。

其实，当时武士妻子并未逃走，而是隐匿一旁。等强盗扬长而去，女人现身于将死的丈夫面前。虽然此时此刻她的丈夫已经虚弱到看不清东西，但女人一想到他之前的蔑视，再想想以后自己的处境，后怕催生恶念，不但没有施救，反而上前补了一刀。初次杀人令她惊悸，晕倒在死去的丈夫身旁。醒来时已暮色四合，女人轻轻拔出丈夫胸口的匕首，踉踉跄跄奔往山下。之后因不堪罪咎折磨，前往清水寺向菩萨忏悔。

而武士本人，则已成了幽冥亡魂……

--------------------------------------------

强盗受审时态度昂然，是因为他本欲杀人，并不冤枉；财色兼得，也不枉当时享受；再加上作恶多端，自知总有伏诛之日。
女人痛哭忏悔，是由于她是丈夫之死的直接/间接凶手，同时为了赢得舆论同情作此姿态。
武士因贪念中计，又因弱小而无力自保和保护妻子，既感到自我厌弃，又掩饰不了对失贞妻子的轻视，而且他恨妻子挑唆强盗来杀自己。所以亡灵时而沉默时而冷笑。

（七）
题外话：

封建社会对妇女的歧视真是不能忍……这么强调“贞操”，还是趁早灭绝吧……
只要把前提中“恶”的比例适当增减，就可以衍生很多全新的梗概，这种不绝的可能性和不息的探讨价值才令人欲罢不能啊，感叹一句作家真厉害！芥川先生请收下萌新粉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