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越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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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昆虫记》·1963
“我将书写蛆虫,致死方休”这句今村昌平导演的名言在中国电影观众中广泛流传,不夸张地说在今村导演每部电影的豆瓣影评中几乎都可以找到这句话,我们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这句话的热爱。不过在第一次听到此句时,一种比较文学研究者的敏感“直觉”让我开始思考它的翻译是否有问题。因为“蛆虫”这个词包含了很多难以描述的能指,它让人想到那些没有冲水功能的原始旱厕,潮湿阴暗、臭气熏天,白色的小虫子蠕动在上面(对不住正在吃饭或者即将要吃饭的读者)。最近在看《你说的都对》这个节目,其中一期聊到吃的东西,说到某些地方的人会吃昆虫,甚至是软体昆虫,另一个人直接说:“他们吃的可能是蛆”,只见场上所有人都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做起鸡皮疙瘩状,表示不太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可见我们生活中对于“昆虫”和“蛆虫”这两个词语是有不一样的理解的。日本人应该也知道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人是多么的过分,再加上今村导演拍过《日本昆虫记》(1963),所以我开始思考是不是日文原文中使用的词汇并不是“蛆虫”而是“昆虫”,是我们在翻译的过程中刻意夸大了其中隐含的情感呢?
要思考这句话,必须把它放回原有的语境中。一篇介绍今村昌平的文章中这样描述道:
1954年,今村昌平写出一个名为《猪肉与军舰》的故事,交给小津审查。小津看过剧本后,厌恶地问:“你为什么总想拍这些蛆虫一样的人?”“我将书写蛆虫,至死方止。”今村昌平回答。[1]
这段描述中将导演的名言至于他与小津安二郎的对话当中,表现了一种今村对小津的“反叛”。今村导演在进入松竹影片公司大船制片厂,成为小津安二郎的副导演,后来因为跟小津导演风格上的不合(以及其他诸多原因)而离开松竹,因此网络上有的文章题目直接评价今村昌平为“炒小津安二郎鱿鱼”的导演。所以,“我将描写蛆虫,至死方休”这句话也被理解成今村导演对小津导演的“宣战”。然而,今村导演或许始终都没有当面对小津导演说过这句话。中文版今村昌平自传《草疯长》中对这段对话做如下翻译:
1958年我也买了一栋别墅,就在小津导演和编剧野田高梧写作的长野县蓼科高原别墅附近。我经常和家人在暑假时在那里住很长时间,带着两个儿子散步时经常碰到他们。他们很疼爱我的孩子,我也经常拜访他们的别墅,大家一起喝酒。
“你们怎么净写些蛆虫?”小津、野田的这番数落,就是我跟山内久在那里写《猪与军舰》剧本的时候说的。望着小津脸上的嗤笑,我嘴上敷衍了几句,心里却在狠狠地骂这个“老东西”。我暗下决心:“我就是要写这些蛆虫,至死方休!”所谓师傅,就是实在值得感谢的人。[2]
首先,这段对话发生在导演们的日常生活中,而且是在今村和山内久构思《猪与军舰》的过程中发生的,而不是上一篇文章中所说的写完故事后交给小津“审查”的工作场景中;其次,小津导演对今村导演的质疑是发生在四个人之间的一番对话,而不是一种仅有两个人的对峙;其三,在今村的描述中,小津当时的表情是“嗤笑”的开玩笑状态,而不是上文中的“厌恶”和嫌弃;最后,今村导演并没有当面对小津导演表明他就是要写蛆虫,而是“暗下决心”。实际上在今村导演写这本自传之时,很可能小津导演已经不在人世,所以他的这个决心可以理解为一种内向的表达,而不是外向的宣泄。如此看来,我们对于今村导演这句话的理解,或许有些过度解读,有些过度放大了今村导演和小津导演之间的矛盾,将一段生活中有些开玩笑意味的对话上升到工作中对峙的状态,或许这样的今村导演更多了一些年轻人的狂气和傲慢,更符合我们想象中的今村昌平的形象。
为了弄清楚“蛆虫”这个词究竟由什么翻译而来,我翻阅了今村昌平这本自传的原文,原文中这样说道:
「汝ら何を好んでウジ虫ばかり書く。」小津、野田両氏にそう言われたのも、 蓼科で山内久さんと「豚と軍艦」のシナリオを書いていたころだ。小津さんはにやにやしている。その顔を見ながら、口では適当なことを言っておいたが、内心は「このくそじじい」と毒づき、「上等だ、俺は死ぬまでウジ虫を書いてやる」と決意を固めた。師とはまことにありがたいものである。[3]
原文中小津导演用了“ウジ虫”这个词,不可否认,它就是“蛆虫”的意思,另外还有“鼠辈”“蠢货”“渣滓”等引申含义。所以,尽管我们基于今村导演的名言做了种种过度解读,但“蛆虫”这个词本身翻译得还是蛮准确的。不过,我在对照原文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两处蛮有趣的地方。
其一是今村导演在听到小津导演的评论之后,第一反应是在内心称小津导演为“くそじじい”,这个词的汉字应该写成“糞爺”(词的汉字不常用,通常写成假名),大概是“臭老头”的意思,是日文中一种骂人的话,中译本中翻译为“老东西”。相对的,形容女性的“くそばば”(糞婆),翻译成中文是“死八婆”,可以看出这个词背后隐含着怎样的意味。因此我觉得这个地方,今村导演的用词越脏越能体现出他说这句话时开玩笑的心态——“老东西”可以表现出其中一部分,但似乎有些用力不足。
另外一个地方,便是著名的“我将书写蛆虫,至死方休”这句话,开头时今村导演有句强调说:“上等だ”,日文中的“上等”和中文没有太大区别,就是“上等、高级、很好、优秀”的意思。我想今村导演之所以强调“上等”,是因为小津导演评价他电影中的人物是“蛆虫”,是很明显的暗示那些人物是“下等的”、“低级的”,今村导演却不这样认为,而这应该是两位导演产生分歧的原因之一。昆虫(我还是更习惯用这个词)是一种生存在食物链底端的生物,利用这个比喻,今村导演想要描写的就是生存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群,他们的社会地位或许很低,但在今村导演看来,他们的身上总有闪光的地方,他要用这样的视角全方位地“探索人性”。今村导演在电影《楢山节考》中加入老鼠(弱者)袭击蛇(强者)的镜头,就是想表达一种食物链上“严酷的规则”。木下惠介版本的《楢山节考》中强调故事的虚构性,而今村导演则更希望强调其现实性,即遗弃年迈老人的故事是“自然法则赋予”的一种“现实主义”。导演通过拍摄这些社会底层的故事,不断地思考“日本人是如何逐步形成今天这样的社会和价值观的”[4]。
今村导演在《草疯长》这本书中说他之所以会选择当导演,是受到黑泽明电影《酩酊天使》(1948)的影响,另外,今村导演年轻时在新宿黑市的体验也对他的电影创作产生深刻的影响。其实,通过这三位导演的著作的中文译名便可以窥见他们的风格是多么的不同:小津安二郎·《豆腐匠的哲学》;黑泽明·《蛤蟆的油》;今村昌平·《草疯长》。因此可以说今村导演跟从小津导演学习了严谨的电影制作风格,又沿袭了一部分黑泽明导演的电影语言和电影风格——我觉得今村导演自创的“重喜剧”概念或许就是受到了黑泽明的影响。
不过,今村昌平电影和黑泽明电影还是有比较明显的区别的,以《酩酊天使》为例,这部电影讲述了两个男人的故事,有些情节夸张、血腥、暴力又不失幽默,但它是男人戏,其中的女性是一种模式化的女性,她们或静静旁观或为两位男人劝架,给他们端茶倒水等等,她们是冷静的旁观者,同时也是被忽视的对象。与之相反,今村昌平电影始终关注女性,他坚持描写生存在社会底层的人群,而这些人群中的代表通常是女性,或者说至少跟女性紧密相关。今村导演认为“这些被置于逆境中的女性不顾一切顽强生活的形象,展示出人不可估量的神奇潜能”[5],这大概就是他认为昆虫世界中上等的地方。
[1]今村昌平:我将书写蛆虫,至死方休 | 忌辰. http://www.sohu.com/a/144587821_771944
[2]《草疯长》.今村昌平 著.高培明译.新星出版社,2016.p94.
[3]『映画は狂気の旅である』.今村昌平.日本図書センター.p91.
[4]同[2].p80.
[5]同上.p3.
本文原载于徐栖和我的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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