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之国——春望之旅
清晨五点,天色还是灰蒙蒙一片,我离开友谊宾馆,动身前往北京火车站。天气非常寒冷。这是第一次踏足陌生土地,完全不清楚与日本相比,此地的四月是什么季节,本来觉得羽绒服可能带了也是白带,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在北京总共停留了五天。这里距离日本仅仅四个小时的航程,却令我重新认识到,竟然还有如此不同的世界。我睁大眼睛,四处转悠。但当视觉慢慢适应下来,发觉什么都没有变化,甚至感到曾经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过。瓦片屋顶,稍加推测就能猜出意思的招牌,还有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自行车,也终于吃惯了在胡同排队买下的包子,那一直跟到酒店里的香味真是不可思议。但中国疆域辽阔、历史悠久,哪怕只举万里长城一个例子也足以称道,这种和日本在规模上的差异,我还没能适应。每每看到新鲜的事物,都感到分外惊奇。故宫博物院本来是皇家宫殿,据说面积有七十二万平方米之大。把这数字列出来看看,也觉得要向人表述这座皇宫无边无际的空间是多么困难。园中的人造湖大得连对岸都雾霭朦胧、不可分辨,湖中挖出的土竟然可以堆成山,这几乎不可想象。
欣赏这样的庞大建筑十分美妙,若要画成画就难了。也无法用语言表达,简直毫无办法。出于无奈,我常常采用的办法,是好比站在故宫这侧,描绘护城河对岸的民居,而不是从护城河那侧描绘故宫。
这些建筑建造得如此雄伟壮丽,绚烂多彩,倘若周围没有自然生长的树木,恐怕会让参观者望而却步。我几乎觉得,就是为此,各处的树才生长得那么葱郁繁茂。
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梧桐行道树,还有杨柳纤弱的枝条,在天空中划出道道线条,让严肃的建筑显得柔和了几分。
柳枝蓦地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去,而后又像要将空气裹挟起来,聚拢成一股。一开始,杨柳好似枯木一般,毫无声息,待我将离开北京时,春天终于来临,枝条上抽出了天真烂漫的嫩芽。
黎明的北京火车站真是不得了,虽然看起来比上野站更宽敞,但被彻夜候车的人和上京来没住进旅馆的人挤得满满当当。大家都带着睡袋似的被褥,行李装在塑料袋里,一路用扁担挑着。
到处是泥,一眼望去毫无秩序,混乱不堪。但人们并不缺粮食,哪怕睡着了,行李也不会被偷。这一点显然跟当时的日本不一样。“文化大革命”时期有某种制约和秩序规范,对中国人来说,如今的旅行是相当自由的。在北京火车站上下车的旅客陡然增多,旅行的各种设备跟不上,人满为患。我感到,这就是新中国的气息。
车站钟楼的指针指向了五点五十四分。
翻译金先生将我带到了外国人的入口。外国人与中国人的入口不同。中国的火车坐席分为软座、硬座,相当于日本的一等座、二等座。二等座是木质座椅,软座上面还有一层坐垫,座位需对号入座。外国人的坐席全部是软座。虽然票价付得高,本也没什么,但就是忍不住感到抱歉。
天色渐渐亮起来。火车一开动,东边天际的超高层住宅楼群、建设大楼的起重机的剪影闯入视线。这列火车将开往洛阳,最迟晚上八点到站。
火车刚刚开出北京,我从车窗里看到架在永定河上的水泥桥。同行的N告诉我,那是卢沟桥。每逢七夕,我便会想起,卢沟桥事件正是在七月七日(一九三七年)爆发的。列车一路南下,经过了保定、石家庄。其实这些车站也是七七事变后,朦朦胧胧记在脑中的城市名字。实在心痛,但不断流转的风景仿佛将这痛苦吹散了。麦田绿意渐浓,到达郑州时,麦苗已经有约莫三十厘米高。北京的麦苗只有一厘米来高。这样算来,火车跑一小时,麦子就长高五厘米。
白桦树、白杨树、榆树,这些行道树将横穿过这片大平原的一条条公路醒目地标示出来,让人一目了然。朝雾依着这些大树袅袅上升,更远处,一轮红日徐徐升起。
听说这些行道树是新中国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绿化运动的结果,于是我说:“中国最美的风景就是这些行道树。”一个中国人谦虚道,有些鲁莽的人也在砍伐这些树。据书上说,中国从春秋战国时代,就有种行道树的风俗。
我有些糊涂,我们搭乘的列车究竟是蒸汽机车、内燃机车,还是电力机车?在定县站的专用线上,我看到了蒸汽机车。说起来,人们还在大同不停歇地挖掘无穷无尽的煤炭。翻译跟我说,目前挖掘出来的不过是储量的九牛一毛。为了利用这些煤炭,大同还开办了蒸汽机车厂,而且在东亚只有大同有这样的工厂。或许放到世界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后来我又见到了许许多多蒸汽机车,那样子是多么粗犷有力。
到达邯郸时,已是十二点半。餐车的员工来通知就餐时间,让乘客一点钟过去用餐。软座的餐食似乎稍有不同。
我并不讨厌中餐,本以为情况肯定要比在欧洲旅行时好得多,没想到除了在大同附近的浑源吃到的,和在北京逗留期间《朝日新闻》特派员的精心宴请以外,几乎没吃到过美味的中餐。N 说:“绝没有这种事,一定是你的舌头有问题。”
下午四点半左右,列车经过安阳,突然开到了一座铁桥上。河里没有船,岸边也不见人影,这条苍茫浑浊的河流就是黄河。
经过这里,车窗外开着白花的树星星点点映入眼中。仔细一瞧,发现是苹果树的花。不可思议的是,苹果花下有一位少女。中国人口那么多,至今应该遇到了很多很多少女,我却感到此刻是头一回看到。她穿着红色的衣裳,在以土黄色为主、点缀着绿色的风景中,显得那么鲜艳夺目。听说红色的衣服是尚未出阁的象征。不管哪个国家的少女都是美丽的。她没有化妆,脸颊却红得好似苹果。
六点四十六分,列车抵达巩县。当时我们坐着火车经过这里,后来又花半天时间,坐汽车重访了巩县。这里是杜甫的故乡,我无论如何都想来一趟。笔架山下,杜甫故居掩映在榉树繁茂的枝叶中。那我就一书无人不知的《春望》一诗,以作纪念: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我们此行亦是春望之旅。
不知何故,邯郸二字令我想起清冈卓行。我本以为他的诗中有这两字,现在查来查去,却找不到。火车驶到邯郸一带,有种紫色的花让我有些在意,那是梧桐花。叶子还未长出来,淡紫色的花朵在土黄色房屋的衬托下,格外显眼。
N 带了一册石田干之助的名著《长安之春》,躺在软座上翻看。我生气地一把夺过来。这本书应该端端正正地坐着看。
立春过后大约十五日,进入雨水节气,油菜花开了,杏花开了,待到李花绽放时,花信的风也慢慢和煦起来。一到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蔷薇,及至春分,一候海棠,三候木兰,种种花木竞相盛开,繁花缭乱,帝都的春色日渐浓酣。花的香气弥漫在东西两街一百一十坊的上空。渭水汤汤奔向朝霞,一轮旭日立在终南山山麓。连续几日都是春雨濛濛,清明节过去,梧桐花始现紫色,郊外田间麦穗青青。御沟的水上柳絮缤纷、如雪片飞舞时,便到了谷雨时节,春色渐阑。晴日的阳光不由得愈发灿烂,天空也愈发蔚蓝澄澈。
多么美妙的描写。以东西两街一百一十坊所称的街市,是唐朝的都城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流经长安的渭河在风陵渡附近汇入黄河,奔流向另一座古都洛阳。在北京过了清明节的我和N,沿着梧桐花染紫的道路一路南下。这缅怀唐朝的春日描写,到如今也丝毫未变。
七点半,看完书抬起头,发觉外面已经暗下来,列车开到了洛阳的前一站洛阳东。
比起北京也好、长安也好,比起任何城市,我最想去的其实是洛阳。不单单因为洛阳是唐朝古都,小时候读芥川龙之介的《杜子春》时,我就想象着书中的场景:残破的城门旁,一位仙人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拖得长长的影子映在地面上。这是我神往已久的都城。
到达洛阳时,太阳已经落山,外面漆黑一片。但说好来接我们的人却没有出现。看来联系时没有沟通清楚。当时不知道哪里可以让我们入住,已经陷入彻底的绝望。还好N 会说中文,在他的努力交涉下,终于联系上对方,让他们来候车室接我们。我们漫不经心地说着“对方说十一点左右到”,等了足足两个小时,旅行社的翻译总算来了。
火车站前混乱一片,跟入夜后人声杂沓的北京一个样。在电石灯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一家家快餐店、卖饮料棒冰的店,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就像过节似的。
听说洛阳市和冈山市是友好城市。明天冈山市市长将到访洛阳,再过两天与比利时首相一同去赏牡丹。往年这个时候,牡丹花已经盛开,而今年由于气候原因,花期推迟了。
沿着黑漆漆的马路一路开来,到了友谊宾馆,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早上推开窗户一瞧,发现外面和北京完全不同,树木郁郁葱葱,宽阔的马路当中,一丛丛紫金花连绵延伸,紫红色的花朵缀满枝头。大马路上,骑着自行车的人往来如织,大概是要去上班,还有等公交车的人、站着的人等等,一大早就热闹非凡。正如“柳絮缤纷、如雪片飞舞”描绘的,空中满是纷飞的绒毛,甚至钻进了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路旁的柳絮更是积得如雪堆一般。
这座遣唐使曾到访过的建于公元前的古都,仿佛是存在于历史上的往昔之城,其实它还建有机械厂、棉纺厂等,是一大经济城市。
我们去郊外孟津看了黄河,还去龙门石窟看了以武则天为原型雕刻的巨大庄严的佛像,而后依依不舍地动身前往西安。那天,酒店里的红地毯从大厅一直铺到门口,马路上所有车都被禁行,原来那么多的群众也全然不见踪影。我和N 肃然踏上被洒水车清洗过的空无一人的街道,前往车站。比利时首相与我们擦身而过,抵达了宾馆。
安野光雅
一九八六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