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根骨头都有灵魂:《北洋夜行记》
在我从小学到中学的成长过程中,摆脱枯燥生活,想要跃入“故事”世界,除了阅读各种故事书,读杂志是非常重要的一种途径,比如《童话大王》《故事大王》与《故事会》。这些杂志每月定期地为我提供种种光怪陆离的景象。
但它们早在大约十多年前退出了我的视野。当然,人们讲故事,听故事的传统是一种本能,绝不会消失,只是当时我们被推入了电视媒体以及盗版影碟兴盛的时代。陈丹青在一次采访中说过一句话:“我被电视剧吸引的理由和年轻人不一样。我看美剧,它承接了西方19世纪长篇小说的传统,庞大、细腻、厚重、绝。”到如今,公共交通上拿着手机看电视剧或电影也早已经司空见惯,故事在很大程度与数量上以视频的形式被提供了。而那些杂志,虽然还在发行,但它们就和消失了的书报亭一样,早在这个新世界了丧失了存在感,像一种活着的古董。
陈丹青的话可能有一部分是有道理的。但文字阅读同样是一种人的本能,以文字承载的故事也同样不会消失。当网络与移动设备提供了新的阅读媒介,人们对视频的注意力多少有一部分是被文字新媒体攫取了,故事开始重新被“阅读”。
提供故事的新媒体平台很多,“魔宙”是其中具有较为奇特个性的一个。《北洋夜行者》,是他们将故事落实在纸书上的第一步。
从我关注这个公号开始到现在,它的更新速度一直都不快,每一次推送的文字都长得早就超过了所谓公号最佳阅读字数,但它仍然能吸引人们把这些故事读完。在最初的都市夜行者“夜行实录”系列中,人们看到生猛、离奇,常常恐怖、血腥的侦探故事,而那些故事大都被设定在北京这样的现代大都市,并且事情通常是在各种媒体上流传过的,我们带着信以为真的心理去阅读,并常常能与我们在都市生活听来的各类传说相映照。
而当以民国初期为背景的探案故事《北洋夜行记》开始连载之后,魔宙将这种半真半假的方式带入其中。这其实有着相当大的难度。因为发生在当代的故事,其背景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所司空见惯的水泥森林与人流穿行的街道。但民国初期的北洋政府时代并不为我们所熟悉,在我们的历史教育中,这个时代没有一个具体的面目。
这就和拍一部能让人信服的民国电影一样,必须先要搭造起一个真实的环境。《北洋夜行记》系列的背景搭建第一步,就是这本书中开篇序章《潘家园旧书商离奇殒命,驴肉巷夜行者萍踪侠影》。通过当今潘家园的一个旧书商被砸死的缘起(2008年有一则新闻,香港青文书屋的主人罗志华在存放图书的仓库被20余箱书砸死,这个灵感或许是来自这则新闻),令一本民国时代的调查笔记浮出水面,而我们也通过这本笔记,得以回到一个闻得见长安街上飞扬尘土的喧闹的北平。
笔记主人金木,也就是这本书的探案主人公,生活在民国,他首先是一个记者,书中为给他的设定是在北京做社会记者,师从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新闻记者黄远生。金木去日本留过学,甚至目睹过著名报人邵飘萍收尸的现场,他的笔记里,目睹了许多“活生生”的民国生活或者说“历史现场”。
同时他又是一个“夜行者”,“一个探究离奇案件真相的隐秘职业”,书中非常郑重其事地放了一张各类金木随身物品的图片,以佐证这个人物的真实性,并配以详尽的注释,如“坏掉的勃朗宁1910手枪”,“德国徕卡1型相机”,笔帽上有灯泡的钢笔手电”……这开篇的故事用各种经考证的、半真半假的,但看上去十分真实的细节,将金木这个民国夜行者彻底从纸面上唤醒了。
这个开篇,实际上奠定了全书23个案件的故事讲述方式,或者说写作方法。首先,有一个离奇、通常涉及凶杀的核心案件,探案的基本方式并未采用那种规整的推理小说的方法,而是很像硬汉小说的方式,主人公金木利用各种手段向各类人去套取信息,并以自己的好奇心与勇气前行,有时候裹步于在信息的泥潭中,有时候也几乎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沼泽,但总是有方法脱身并揭示案件。附着在案件骨架之上的,则是民国时期的各种生活与历史细节,而这些细节,则像金木的人物背景一样,是经过严格考证的。
比如第5案《兴妇权立誓不婚,时髦女前门裸游》,故事从一个男人的谋杀并被切去生殖器的残忍情节开篇,金木在调查中,卷入了一个名为“女子不婚俱乐部”的组织,这个组织的领头人打着“女权”、“妇女解放”的旗号将妇女组织起来,甚至要去北京前门做“裸胸游行”。金木看出她们心怀鬼胎,便开始与她们交流以套取信息进行调查,查出她们或许甚至并非女人,也一度几乎被害死。
如果这个故事只是离奇,那么故事也就不成立了。创作者做了大量考证以丰富细节。比如当时的女权思想传播,故事的“女子不婚俱乐部”是《大公报》1919年1月真实报道过的,这个组织经会员介绍加入,必须签一个“誓不婚嫁”的字据,此外,当时这些受女权思想影响的女子都会阅读《女界钟》,这是近代诗人金天翮表达女权思想的著作,这两个史实勾勒了民国一种思想境况的局部,也是这个故事最大的背景,而不婚俱乐部的“Logo”,就是一口“钟”。
在案件趣味性上,引入了民国曾流行过的催眠术,在故事中的俱乐部演讲活动传单上,印着催眠术广告,书中也提供了民国杂志上真的催眠术广告,并于注释中说明当时人们相信这种催眠可以强身健体。为了让故事中一个名为“戴戴”的妓女更为丰满,书中告知了两个信息,一个是戴戴申领了当时民国政府颁布的性工作者执业许可证,另一个是查案时拜访的“济良所”,一种供妓女从良的合法慈善机构。这些考证出来的内容全部与情节相融洽,并附着在人物的行为处事之上,也渗入人物的性格之中。更为具体的人物使用的道具方面,我们能看到用来麻醉人的哥罗芳(氯仿),以及柯尔特左轮手枪等等,这些道具,也都在书中给出了民国时期的出现证据。
书中的每个故事都有这些细致的历史考证信息,让故事中的曲折与离奇成为一种必然,案件也就随之立体生动起来。这些历史信息有时候看上去是故事阅读的阻碍,但实际上,你认真读完这些文字,会发现它们营造了一种极为真实的观感,你甚至愿意相信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更重要的是,文字并不刻意将考证完全掩埋于虚构的故事之下,反而将之示人,仿佛一栋故意将钢铁结构露出,并干脆将这种结构作为建筑表面的现代建筑风格,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叙事风格。
尽管《北洋夜行记》是一本地地道道的故事书,但它显然带有了自己明确的历史趣味,或者说是一种写作目的。
书中每一篇故事,都会有作者“金醉”写的导语和后记。这好像是《北洋夜行记》案件故事、历史考证之外的第三个维度。比如写义和团的第8案《学生火烧赵家楼,车夫猥亵红衣女》,金醉先在导语中说了2008年“抵制法国”,打砸抢家乐福的事情。在故事里,我们看到一个车夫在五四运动当天强奸妇女未遂被羁押,到结尾又因为“强奸”的是日本女人,而被爱国学生们捧成英雄。这个车夫曾经因为贫穷饥饿加入义和团,杀了47个人,尽管是要灭洋人,但杀死的“毛子”的全是中国人。他经历了一段几近魔幻,却又在历史上确凿发生过的烧杀抢掠的日子。在故事的后记里,金醉发出疑问,“历史怎么会不一样?”而后说:“义和团这段历史,被论断的太多,不是捧上天,就是踩到地下。同一件事,隔上几年,就有不同的论断,夹带着各色私货。”非常隐晦的是,整个故事暗地里提出了“运动”与暴行之间的勾连。
通过这些《史记》“太史公曰”的文字,其实你会明白那些故事中埋藏的从历史涌向当下的电流。
在第16案《洋博士灵学救国,杨树浦魔曲杀人》一文中,注释与史实考证的篇幅几乎与故事本身的奇观同等重要,这故事发生在住在棚户区、工作在棉纱厂的女工身上,她们因为在工厂里听到一种“鬼曲”,不断地跳楼自杀。金木调查到最后,发现凶手根本没有亲手杀过人。这个故事里,民国时期纱厂的工作情形,女工的互助组织,民国时期心理学教育,新闻界的敲诈状况,纱厂老板“实业救国”的手段,都有着相当确实的资料来源……有时候你会恍惚,这些旧日的因素如此鲜活,也可能导致了今日富士康不绝于耳的跳楼自杀新闻。
此外,《北洋夜行记》故事不厌其烦,甚至有些严苛地考证历史,也有着明确的目的。本书创作者实际上在后记《砖缝里的骨头》中已经明确地说出,他明确反对的是“将历史工具资料化”,反感历史被“使用者”塑造成带有不同功用的呆板时间线条,他更“关心错综复杂和没有经过学者‘合理’解释的历史事实——当时当地人的‘经历’”。简单来说,这本书希望关注时代洪流中的真正的人。 于是,在这些有些“可怕”的故事里,你会看到被皇帝赶出宫的太监、因饥荒逃到北京挑粪的河南人、被军人欺凌的巡警、在五四运动当天经过赵家楼的车夫……这些人物,被创作者称为“大时代下的无名者,如同煌煌史书里的毛边、历史车轮上的泥垢、时代主线边缘的墨点”。而书中的故事确凿地让这些人物走上了前台。
创作者将这些人比作“历史长城砖头里的骨头”,但我想说,这本故事书之所以能打动人,正是因为它明白,不论历史怎样成为工具并被粉饰,真正的时代骨架是由亿万根这样的骨头拼建起来的,帝王将相的那一根,并不比挑粪者的那一根要粗。
而每一根骨头,都有一点自己的灵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