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琉璃脆
前段时间看了一些书,没有什么感觉,并没有下笔的欲望。去敦煌前不久翻了翻日本汉学家井上靖的《敦煌》,如今想来还不如一趟真行有趣味。昨日忘记什么缘故,我翻出了书架上几乎蒙尘的《我们仨》。
这一本小书,看一遍并不费多少时间,但我只在买书前通读过一遍,买回来后草草翻过就搁置了,其实并不是能轻易拈起放下的一本书,很容易引发心头百般滋味,不如看明清小品文来得轻松。
说到底,《我们仨》不过是杨绛回忆一家三口几十年日常生活的平凡文字,语句朴实,几无雕琢,但我在读的过程中,不止一次地深深羡慕这样一个有学识又有趣味的高知家庭。钱钟书,是读者心中享誉文坛的大作家,杨绛,是公众心中极负盛名的才女,钱瑗,是同事学生眼中最严肃最认真的教授,但在“我们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他们的身份是Dear Pop,Mom,阿圆。钱钟书是个地道的读书人,读书读得很厉害,博闻强识,又善谈戏谑,颇具才子的傲气与刻薄,从《围城》中可见一斑,但在生活上却笨手拙脚,缺了伶俐劲儿,刚到牛津就摔掉了门牙,还要杨绛带着他去补;杨绛也是酷好读书的人,戏剧和翻译的成就不低,但比钱钟书要接地气一些,嫁给钱钟书,丝毫不愧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妻之名,即使钱钟书过世后的二十余年,也一直尽力平息丈夫昔年恃才傲物引起的风波。两人二十余岁一起去牛津留学,淡然交际,痴迷读书,后来喜获独生女,不久又携幼女于家国风雨飘摇之际毅然归国,历经政权变迁,饱尝战争离乱之苦,在十年动乱中被批斗成牛鬼蛇神,最终宁静的暮年也因为《围城》的名声大噪而短暂飞逝。
他们的一生并非平安喜乐,他们的一生遍尝中国最动荡最苦难的心酸,但令人欣慰的是,“我们仨”一直相互扶持,相互依偎,三个人精神独立而又紧密相依,最艰难的时刻也汲取知识的乐趣,家人成为了彼此最亲密的朋友。
特别喜欢回忆里三人相处的片段,钱杨二人,名门望族出身的公子小姐,不事生产,留学时候也要自己动手,精打细算,丰衣足食。按说都是有高级趣味的人,但钱钟书像个孩子,在阿圆还是婴儿的时候,竟会在她肚皮上用墨水画鬼脸。阿圆跟pop是“好哥们儿”,常常暗搓搓地对mom耍个小把戏,直至阿圆六十岁仍不衰。字里行间,可知钱杨二人是真淡泊名利,甚至唯恐风头找上门来,但也是真有文人的傲气,杨绛写钱钟书曾挥舞竹竿帮自家猫与邻家猫(传闻是林徽因梁思成家的)打架,也自嘲“国家需要的是科学家,不是知识分子”,虽然含蓄,也颇为耿直率真了。但回忆三人相处最后两年的文字“我们仨失散了”是真的不忍卒读,万里离别之路,大梦一场。
最后的最后,杨绛以百岁老人之身,回忆二十年前逝去的丈夫和女儿,笑中有泪,泪中有笑,这样的人生又复何求呢?是否还有更圆满的人生,如同圆融的夕阳,赏过风花雪月,历经风霜雨雪,最终轻轻地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送一程,说一程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从今以后,我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钱钟书)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
人间没有单纯的欢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圆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的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