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上海”之重塑 ——《想象的城市》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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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上海”之重塑 ——《想象的城市》评介 《想象的城市》一书的作者孙绍谊系美国南加州大学文学、电影学博士,本书是根据作者留美期间的英文博士论文翻译修订而成。宏观意义上来说,本书以民国时期的上海为研究客体,重点针对1927年至1937年间上海半殖民地文化和现代性进行读解,试图证明都市景观与人的阐释与想象密切相关,“对层次繁复、意蕴丰富的都市想象的重新爬梳整理”,来揭示其叙述背后的政治和意识形态意义。 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开始,19世纪中叶,资本主义国家在经济、文化、政治、军事、科技和生产力等方面得到大幅度发展,人类进入了“电气时代”,西方城市也开始暴风式成长。以马克思、韦伯、席美尔为代表的社会学家开始将城市作为建构其理论体系的重要部分,认为“城市的重要性会随着思想、意象、商品和人员等跨国、跨地域流动的加剧而日渐削弱”。20世纪中叶以后,城市和城市空间在“后现代”理论体系下也有了更多元的解读。作者首先讲述了法国左翼理论家列斐伏尔关于都市空间并非是静止的“容器”或“平台”,而是在资本主义全球化过程中不断被建构、生成和捍卫的政治理论。除此之外,作者也受到了米歇尔·德索托对都市空间理论阐述的影响,他认为城市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建构的,这些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本身即构成“文化”的一部分。并非像阿多诺和阿尔都塞将主体视为丧失任何绝对反抗的悲观态度,德索托更多的将“创造”、“使用”、“在城市中行走”等概念引入文化工业的消费领域,重塑了消费者的主体性。在“后现代”理论的启发下,作者以“文化乃是普通人积极参与其中的过程”以及文化是“人们创造的符像、信仰、语言和实践的动态混合”的观点为观照,从都市建筑、城市道路、左翼文化运动、摩登女性、新感觉派小说、电影、女性时装以及广告等几个方面进行了详细的论述,颠覆了关于民国都市上海的传统话语形象。 综观全书,笔者认为本书有以下几点贡献。首先,作者质疑了“将乡村视为’本土’和’正宗’中国、将民国时期的上海视为民族耻辱和道德堕落表征的主体叙述”。1920年至1930年代左翼文化运动将反帝反封建和建立社会主义国家的双重政治使命和意识形态立场,决定了上海堕落的负面形象。上海的现代性有某种狂欢的特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悲观放纵,这种末世心态的背后是拜金主义的抬头。左翼文化运动作为继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之后中国现代文化的第二次转型,他们在文学作品中强调阶级意识和工农阶级的重要性,将上海视为帝国主义势力控制中国的典型表征,是耻辱的象征,同时又因这种现代性而对某种文化秩序的再生和重建充满期盼。但作者通过对具体左翼作家夏衍、丁玲、茅盾等人的文章进行分析时,却得出知识分子在对待上海这座现代化城市时的矛盾心理。比如茅盾《子夜》的开头,“从表面看,吴老太爷窥见’丰满的乳房’和’半裸体’似乎确证了他一直所持的都市是’魔窟’的看法”,摩登女性的时装让吴老太爷心生厌恶,在他眼中,女性躯体与都市上海是相互置换和印证的。“但从另一层面看,老太爷的情色窥视亦泄露了他对女体被压抑的里比多渴望”,被恋物化的女性器官不断撩拨其性幻想,使得老太爷克制不住乃撒手人寰。茅盾的叙述暗示了他都市审美的含混不清。除此之外,作者通过分析两部好莱坞影片《上海快车》和《上海恩仇录》,发现经典好莱坞与1930年代中国左翼文化运动在意识形态上都倾向于把上海妖魔化。但好莱坞的叙述“本质乃是以历史正义的身份争取自身的政治文化权力”而已,所以这一“相似性不得不令人对左翼话语的说服力和合法力有所怀疑”。 第二,去整体性。通过解构整体阐述模式,转而用流动性、差异性、空间性、协商性等概念来读解上海之现代都市文化。作者将视野从宏大叙事转向了市民都市生活的日常经验,从闭合的都市空间概念转向了开放的、复杂组合的空间概念,证明了上海由多种多样的“地点”交汇形成的“奇异场所”。随着视觉主义在上海的成熟,电影、广告、杂志、画报等视觉表征和市民的观看经验成为推动上海走向消费社会的现代化想象。市民沉浸在“看”的体验当中,其间充满了视觉震惊和幻觉欲望。比如作者在第三章论述上海新感觉派小说时,发现其小说通常不提供清晰叙事线索;注重现代性经验的瞬间感受;文本酷似电影剧本。他们把城市地理和摩登女性身体同构,展现了一幅现代性奇观,以满足读者被压抑的欲望。 第三,作者发掘了很多现代史叙述中失踪的场景,建立了上海文化的“另类”特质。作者运用了大量的史料,包括晚清民国时期的报纸、广告、画报、杂志、电影,试图深入历史现场,以亚民族文化为切入点,重现上海普通市民的空间景观,以解读其表象背后的意识形态话语。比如作者在第五章论及女性时装时,就把它与权力和男性焦虑联系在一起。一方面,旗袍作为女性解放的象征,成为进步女性为其辩论的话题;另一方面,由于旗袍凸显了女性身体的特征,从而又成为男性凝视的客体和奇观。同时,男性在面对摩登女性时也表现出:一方面希望满足自身的窥视欲望,但另一方面,“时装与时装之下的女体同样能够’反’凝视,将凝视者的权力转移到女性方”,从而男性成了被动的一方。作者以历史化、语境化的观点看待时装问题,动摇了相对稳定的父权体系,“也有助于原本湮没在现代国家诉求之中的女性身份意识重新浮出地平线”。 二十世纪末以来,关于上海都市文化的研究越来越受到中外学者的关注,随着李欧梵的《上海摩登》的出版,“上海都市文化在21世纪已经成为海内外现代中国研究的显学之一”。其他的比如,张英进主编的《民国时期的上海电影与城市文化》、彭丽君的《哈哈镜:中国视觉现代性》、张真的《银幕艳史》、张英进的《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等等这些著作都从上海都市文化的现代性下手,不仅通过大量的史料对都市现代性进行思考和考察,而且对于反思“现代性”概念都是相当有效的视角和经验。若将《想象的城市》一书与其他同类书籍进行类比,本书也有不完美之处。 首先,本书虽然从多个侧面对上海进行了重述,但每一章节似乎都可以单独成书,没有一以贯之的主心骨。笔者简单介绍一下本书的结构。第一章作者主要为全书围绕1920年至1930年代上海都市景观及其文化想象的讨论提供理论和情境铺垫。第二章作者对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中的中国左翼文化运动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和考察(重点集中在丁玲和茅盾两位左翼作家身上)。第三章作者将新感觉派作家作为一个群体来研究,试图论证其文学实践与上海都市文化之间的联系。第四章作者分析了早期中国电影是怎样呈现和阐释上海都市景观的,揭示了其背后的意义和叙述策略。第五章作者着重分析旗袍时装在1920年代和1930年代与权力、性别、身份、乃至国族等问题的相关性。第六章作者对中国现代广告的发展与流变进行叙述,证明了它与电影和文学一样,成为诠释上海都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说作者只是把关于民国上海的记忆碎片进行拼贴,这只能还原上海这座现代化大都市的某个表象或者某一碎片政治的、性别的、意识形态等的策略,在本书结尾处也未能从宏观层面对上海的都市现代性进行总结。 其次,本书通篇谈论的都是现代都市文化,但对“现代性”本身,作者没有得出结论。现代都市经验与表征有何关系?它们对理解“现代性”有没有帮助?“现代性经验可以彻底不同,因为它们高度地依靠于个人主体性和这些经验所置身的各种语境。这些或许会,或许不会被主流的社会政治话语所统一。但是,现代性绝对的多样性的强调,并不能帮我们洞悉现代性如何也是一种强有力的文化机制”。后现代思想家杰姆逊认为,现代性是一个空洞的范畴。香港中文大学彭丽君教授把现代性作为一项未完成的工程,她把现代性与消费主义连接起来,认为“现代性是一种生活方式,因此可以被购买”。上海这座与纽约、巴黎、伦敦、东京比肩的国际化都市,其现代性背后的权力和结构为何?笔者在这里做一个思考,现代性是流动的而非固定不变的,是由不断被引入的新奇元素和社会互动建构的。它由普通人的欲望和意识构成,现代性的表征不断变化,这一点是固定不变的;生活在其间的人的经验穿梭于表征之中,其经验是短暂的。正是现代奇观使得都市产生魔幻感觉。 上海都市文化在中国现代史上创生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自由空间,它是冒险家的乐园,是各种思想交流迸发的奇异场所,《想象的城市》一书引领着我们穿梭在历史的现代性中,也引领着我们想象现在和未来之都市,相信它对于民国的上海都市文化研究会起到不小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