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频率
在刚看完不久的约翰•欧文的《独居的一年》一书里,女主露丝就曾多次提到过格雷厄姆•格林和他的书,她甚至给自己的儿子也取名格雷厄姆。文学作品中的露丝自然是约翰•欧文思想的代言人,通过这种方式不难看出他个人对格雷厄姆•格林的的敬仰之情。
格林一生曾提名21次诺贝尔文学奖,比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具有更悠久的诺贝尔文学奖陪跑经历。他游历过包括墨西哥、西非、古巴、中东等战乱之地在内的许多国家,也曾任职于英国军情六处,从事间谍工作。丰富的人生经历不仅为格林提供了多样化的小说创作题材和背景,更为他在深入剖析人类灵魂深处的挣扎与救赎、细致描写内心道德和精神斗争等方面提供了大量的事实依据。为此他甚至被誉为20世纪人类意识和焦虑的卓越记录者。
格林的小说《命运的内核》是部既没有有颜值担当的角色也没有迤逦情节支撑的令人倍觉苦闷的小说。说它苦闷,是因为这部小说的男主是个50多岁没钱、没颜、没情趣、没前途的西非古板警察,一生唯唯诺诺,毫无建树,却因自己无法控制的对女人的怜悯之心而一错再错,最终无法承受宗教信仰所带来的内心强烈自责,一步步把自己生生逼死的故事。
活在这个世上的人谁不是含辛茹苦?这份苦闷,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时刻携带,也正因为了解,更能理解与同情,或者也可以说,是对自己同样拥有的无法排遣的苦闷的共鸣。这个极度懦弱、绝对古板的将老未老的乏味男人斯考比,因为他并不曲折却始终难以摆脱的左右为难的苦闷深深吸引了我。不得不说,格雷厄姆•格林的写作手法是非常高超的。
对于斯考比来说,他对妻子露易丝的评定是“十五年的时光使人的面孔定了型,温顺随着阅历渐深而消退,他一直非常清楚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领路的人是他自己:她的生活道路是他亲自为她选择的,是他塑造了她今天的面貌。”“正是她这种令人心酸的毫无动人之处,才牢牢地将他束缚住。”所以,对斯考比来讲,他肩上背负着让妻子幸福的重任。尽管他和妻子之间早已只剩下责任也无法弥补的窒息感,但他还是不得不安慰自己爱着妻子。对他来说“生活中很多事都是把不愉快推延到下一次,拖延从不会使人受到任何损失。斯考比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如果尽量把事情往后推,也许死亡最终会把一切都从你的手中承接过去。”
他们之间已经习惯露易丝僵直身体背对他透露出的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相处密语,无非是男人的笨拙和无法满足的女人的奢望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偏男人又不愿承认或者说无法正视自己的无能。在夜间令人沉闷闭塞的窄小卧室,他因无法拒绝时许下的不切实际的承诺与谎言,让他在她无声的责问中陷入到无处可逃的绝境。如果妻子以责备也不敢的可怜样让丈夫无所适从,他就只能被逼到一个死胡同里被迫承担她倾泻下来的所有不满,还要伪装出一副有出路的样子给她希望,让她满足。她也许并没有感到自己在做一个讨债人,因为她自己还委屈满腹呢。这种不公,源于男人的良心和深入骨髓的懦弱。
在违背职业道德与魔鬼交易之后送走露易丝去度假后,斯考比才觉得可以自由呼吸的感觉令人不胜唏嘘。但还未曾细品付出巨大代价换来片刻心灵的自由是否值得,令人郁闷的是,他就很快就摒弃了这份来之不易的自由,一头载进另一个相似的却更为狭窄的牢笼。如果说斯考比是因着对妻子的怜悯和无法推脱的想让她幸福的责任感让他抛弃了作为警察的职业操守;那么对于一个非亲非故,差点葬生大海的毫无起眼的小女人的怜悯导致他掉入进退两难的困境就真是有点觉得不可思议。到底谁才是那个值得怜悯的人啊?就算他最终悲戚地带着无法和解与无法饶恕的心情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两个让他要发疯的女人并没有因此就幸福或者不幸,她们的生活还是会继续。他的死对她们来说毫无价值;唯一的价值是他自以为终结了对上帝的背叛,他终于解脱了。
格林是这样描述他的沦陷的“这些人都是受了金钱的腐蚀,而他却是受感情腐蚀而堕落的。比较起来,感情比金钱更危险,因为感情是没有固定价格的。一个惯于受贿的人在贿赂没用达到某一数字时还是可靠的,而感情却可能只是因为一个名字、一张照片,甚至一阵使人缅怀的气味就在一个人的心里泛滥起来。”
有没有发现人一辈子总是或掉入同样的陷阱?因为人的个性缺陷导致他们总会闭着眼睛跳进同样的错误里。就如同格林精辟地总结说“一个人还是无法真正逃避一件事的。只要是人,就必须历尽生活的辛酸,如果你某一天因为走运,另一天又由于怯懦,某件事被你逃开,或迟或早你还会遇上第三次的。”
斯考比曾说露易丝是以自己的丑陋引起他爱怜,而他对她的怜悯和责任感,就激化而升为爱情。现在,面对另一个丑陋而弱小的女人,他的怜悯再次演变成所谓爱情。殊不知一个自身难保的老男人的怜悯可以是女人的春药,却只能是自己的催命符。两件坏事永远不能互相抵消变成一件好事,就像令他头痛的两个女人也不可能互相抵消,变成让他愉悦的一件事。眼睁睁看着斯考比的沦陷和挣扎,你只觉得这世间的绝望都是相似的,都是作茧自缚的自杀性行为。正因为没有人逼迫,一切都是自己亲手挖掘的坟墓,怎么都得打落牙齿活血吞地跳下去。
斯考比的这种心态非常病态的行为最初也曾令我困惑。但细细剖析,又觉得他这样想是情有可原的,他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个废物般的存在,这让他自卑而懦弱。但如果还有等待他去拯救的失败者,那他就完全是超人一般的英雄人物了。虽然选择这种与自身能力与才华不能匹配的挑战是很愚蠢的行为,但他就只能在这种绝处逢生中找到一点点快感。就像有人会在窒息中感受到高潮一样,越是濒临底线的高不可攀的挑战越让他有成就感,不过有点奇怪的是,他并不享受这种喜悦,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喜悦的。这种阻碍应该说来自于他的宗教信仰,但也有人天生卑贱,他就是这样让人恨铁不成钢地着急。
‘l怜悯像是他心头的一块溃疡,他永远也不能去把他关掉。根据自己的经验,他知道热情会泯灭、爱情会消失,但是怜悯却永远停留在哪里,无论什么也不能使怜悯消减,生活的条件培育着它。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不需要怜悯,那就是他自己。”在怜悯的世界里,他就像上帝一样的存在。可是他能拯救被他怜悯的人的小小快感抵不过内心对上帝的畏惧,他也缺乏夹缝中求生的能力。他说我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我的堕落,就好像胃上的黏膜,永远也摆脱不掉。当他后来突然发现露易丝和海伦都不再需要他的怜悯,他感到他爱的是那个觉得所有人都都在背后嘲笑她的歇斯底里的女人。他爱失败,不爱成功。他希望她们还是保持那份失意的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样他们之间就不会有一道鸿沟,他就可以再爱她们了。在一切都无法挽回时,他无法再支撑下,他感觉所有的坚持都失去了意义,最终只有选择死亡来逃避自己的一无所有。
临死时,斯考比听到在那个像重锤敲击似的在他的耳鼓里呯呯鸣响是我世界的外面,一个人一直在来回游荡,想要走进来,一个人在哀求他的帮助,一个人非常需要他。他听到那呼救的喊声和受难者的哀号,他身不由己地想奋力有所行动。他终于又有了一个需要他拯救的灵魂了,他用死亡拯救了自己。
理查德耶茨曾说过一段话:“我想所谓的孤独,就是你面对的那个人,他的情绪和你自己的情绪不再同一个频率”。在《命运的内核》里这种孤独的频率被格林诠释为“在这个一切都颠倒混乱的夜晚,他一时忘记了经验已经教会了他的一件事——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也没有人能够安排另一个人的幸福。”每个人能做的只能守护一个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