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终极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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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博尔赫斯最为著名的短篇之一,在小说集的序言里博尔赫斯说这是一篇侦探小说。但并不只是如此。
这篇小说的主文是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余准的自述。故事并不复杂,余准被德国训练为间谍,得知英国炮队所在城市后身份暴露,被听命于英国的爱尔兰人马登上尉追捕。为了将所在城市的情报传达给柏林的上司,余准决定杀害一个名为艾伯特的人——英国炮队所在的城市名为艾伯特。
这个短篇同样包含博尔赫斯挚爱的许多母题,其中一个关键词是祖先。我在此前的推送《南方》中已经提到过,博尔赫斯偏爱浪漫主义的身世,他小说中的角色总是寻找祖先,总是试图确认自我的身份。博尔赫斯的祖辈中有一些军人,但他很早就明白自己终生都只会是一个读书人。他并不以此为傲,在最广为人知的诗歌《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中,他写:“……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时候蓄着胡子,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我母亲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小说中余准的曾祖是彭㝡,云南总督,“辞去了高官厚禄,一心想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他在这些庞杂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功夫,但是一个外来的人刺杀了他,他的小说像部天书,他的迷宫也无人发现”。
博尔赫斯是真正的个人主义者,因而注定无法成为军人。他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写:“我心想,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博尔赫斯无法成为任何人的仇敌,小说的人物同样如此。听命于英国人的爱尔兰人马登追捕听命于德国人的中国人余准,并非因为余准是他的仇敌;余准决心杀害艾伯特,并非因为艾伯特是他的仇敌。和《南方》里最终选择决斗的主角一样(“起初,雇工的寻衅只针对一个陌生人,也可以说谁也不是;现在却针对他,针对他的姓氏,闹得无人不知”),余准是为了维护自己祖先的尊严,维护自我身份的立足之处。余准在自述里说:“不,我不是为德国干的。我才不关心一个使我堕落成为间谍的野蛮的国家呢。此外,我认识一个英国人——一个谦逊的人,对我来说并不低于歌德……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头头瞧不起我这个种族的人——瞧不起在我身上汇集的无数先辈”。
余准来到艾伯特的家,是其祖先彭㝡的花园,小径分岔的花园。余准在自述里说:“潮湿的小径弯弯曲曲,如同我儿时的记忆一样。我们来到一间藏着东方和西方书籍的书房,我认出几卷用黄绢装订的手抄本……”
余准和艾伯特讨论彭㝡和他的迷宫,彭㝡留下的自相矛盾的小说草稿——“主人公在第三回里死了,第四回里又活了过来”。彭㝡曾经说“我引退后要写一部小说”,另一次说:“我引退后要盖一座迷宫”,艾伯特悟出了其中的奥秘:书和迷宫是一件东西。
无限是博尔赫斯挚爱的另一个母题。他在《通天塔图书馆》和《沙之书》中写书页的无限,在《扎伊尔》中写语言符号可能指涉对象的无限,在《阿莱夫》中写瞬间所能见的空间的无限。而《小径分岔的花园》写的是时空的无限,分岔的并不仅是空间,而且是时间。
此处博尔赫斯写的是平行宇宙。时间在各个节点发生分岔,所有可能同时发生。时间发生分岔,最终未必会合。余准并非处于某个三维时空之中。余准在所有的三维时空之中,甚至身处四维时空,可以看到三维时空的全貌,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全貌。因此余准“觉得周围和我身体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不可触摸的躁动。不是那些分道扬镳的、并行不悖的、最终会合的军队的躁动,而是一种更难掌握、更隐秘的、已由哪些军队预先展示的激动”。从四维时空看来,三维时空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而身处三维时空的我们将这种注定称为命运。因此博尔赫斯写:“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情已经完成,应当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
因此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和彭㝡的小说一样杂乱无章,矛盾重重。
小说开头声称本文是余准的证言,结尾写马登上尉赶到,余准遭到逮捕,被判绞刑。但如果余准当晚即被逮捕,他在何时出具证言?
结尾同样写余准“糟糕地取得了胜利:把应该攻击的城市名字通知了柏林。昨天他们进行轰炸,我是在报上看到的”。但如果余准当晚即被逮捕,他又在何时读到报纸?
此外报纸上还有一条消息:“著名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被一名叫余准的陌生人暗杀身死,暗杀动机不明,给英国出了一个谜”。既然两条新闻同时被刊登,说明艾伯特身死和轰炸柏林并没有因果关系,柏林的上司并非通过艾伯特身死的新闻获知需要轰炸的城市是艾伯特。
小说开头写“十三个英国师的进攻原定于一九一六年七月二十四日发动,后来推迟到二十九日上午”,说明德国轰炸英国炮队的计划并未成功,而结尾又说柏林已经对艾伯特城进行了轰炸。
最后余准说:“他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无限悔恨和厌倦”。余准可能是因为没有成功杀死艾伯特,没有将情报传达到柏林而无限悔恨和厌倦;也可能是因为杀死了艾伯特,但谜题被英国人解开,英国炮队及时撤离导致德国轰炸计划失败而无限悔恨和厌倦;也可能是因为杀死了艾伯特,但柏林的头头已经通过其他途径得知情报,因此艾伯特白白身亡而无限悔恨厌倦;也可能是因为杀死了艾伯特,谜题被柏林的头头解开,德国成功轰炸了艾伯特,但他失去了一个可能的朋友而无限悔恨和厌倦(艾伯特不是他的仇敌,余准没有仇敌);也可能是因为杀死了艾伯特,谜题被柏林的头头解开,德国成功轰炸了艾伯特,自己被处绞刑而无限悔恨和厌倦……
余准也可能根本就没有任何悔恨和厌倦。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决定如命运般不可挽回。
余准也可能既无限悔恨和厌倦,又没有任何悔恨和厌倦。因为开篇不久博尔赫斯已经写过:“我把自己当成已经死去的人,冷眼观看那一天,也许是最后一天的逝去和夜晚的降临”。余准处于四维空间,他看到了三维空间的全景,看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全貌,明白所有的可能都会同时发生,并且一再发生。一些余准无限悔恨和厌倦,另一些余准没有任何无限悔恨和厌倦,还有一些余准觉得悔恨和厌倦根本无从谈起。
博尔赫斯已经给出答案,小说中艾伯特说:“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㝡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小说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说,方君有个秘密;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方君决心杀掉他。很自然,有几个可能的结局:方君可能杀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杀死,可能两个人都安然无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彭㝡已经完成了他的目标: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
所有矛盾的情节由此得到解释。
余准前往艾伯特家,列车停下时没有报站名,余准问月台上的小孩:“是阿什格罗夫吗?”小孩回答的却不是“是的”,而是“阿什格罗夫”——在另一个三维时空中,另一个余准一定问了另一个小孩:“这是哪里?”。
月台上有一个小孩问余准:“您是不是要去斯蒂芬•艾伯特家?”余准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小孩也不等我回答,说道:‘他家离这儿很远,不过您走左边那条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不会找不到的。’”——另一个时空中,另一个余准一定问了另一个小孩:“艾伯特家在哪?”
所有巧合的情节由此得到解释。
为什么站台上恰好碰到的几个小孩会知道艾伯特?为什么小孩会知道每逢交叉路口应该往左转?为什么艾伯特的家恰恰是余准曾祖彭㝡的花园?为什么花园“潮湿的小径弯弯曲曲,同我(余准)儿时的记忆一样”?为什么余准能够在艾伯特的书房里“认出几卷用黄绢装订的手抄本”,甚至“记得有一只红瓷花瓶”?为什么彭㝡在他的花园中被外来的人刺杀,而艾伯特恰恰也在他的花园中被外来的人刺杀?
因为在无限时空中,所有巧合都必将发生。因为给猴子一台打字机,它终将打出莎士比亚全集。正如博尔赫斯在《通天塔图书馆》中写:“假如一个永恒的旅人从任何方向穿过去,几世纪后他将发现同样的书籍会以同样的无序进行重复(重复后便成了有序:宇宙秩序)。”
彭㝡的野心正是博尔赫斯的野心,《小径分岔的花园》本身就是无限。而在无限时空中,必然存在一个无限的循环。小说中艾伯特说:“我还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间的那一夜,山鲁佐德皇后(由于抄写员神秘的疏忽)开始一字不差地叙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一来又可能回到她讲述的那一夜”。同样,博尔赫斯写《小径分岔的花园》,《小径分岔的花园》里艾伯特其实已经讲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而艾伯特的讲述里可能又有一个艾伯特,重新讲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这是无限的另一个维度。
这同时是博尔赫斯挚爱的另一个母题:混淆叙述者和被叙述者,混淆真实和虚幻。
博尔赫斯相信自己在某个前世是中国人,他喜欢庄子,尤其喜欢庄周梦蝶的故事。博尔赫斯问:我们如何得知自身及所处的世界不是另一个人所写的故事?我们同样可以问,博尔赫斯是不是另一篇《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另一个艾伯特?
彭㝡在小说《花园》中,对时间避而不谈。
“设一个谜底是棋的谜语时,谜面唯一不准用的字是什么?”
“棋字。”
可是博尔赫斯偏偏要在谜面《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写明答案,正如站台上的小孩早早告诉余准:在所有的路口左转。
尊敬的博尔赫斯先生,时间永恒的旅人,希望我的回答能够使您感到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