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与死的边缘
什么职业见证最多生死?今人的第一反应大概是医生,信教者有他们的牧师,这两份职业不可谓不高尚。然而在中世纪,有一份同样见证生死的职业,却饱受世人异样的眼光:刽子手。他们不仅是法律的执行者,还兼以从事医生的副业,由替受伤的囚犯治疗到为普通市民诊治,在一定程度上参与着他人的生与死,而不只是顺应自然的见证者或助推者。在等级分明的社会里,刽子手地位低下,甚至无权参与普通的社会活动,可以想见民众对这一群体的避之不及。弗朗茨·施密特——可能16世纪最有名的刽子手之一——终其一生都在为恢复名誉而努力。
让弗朗茨出名的是他留下的刽子手日记,详细记录了从弗朗茨19岁开始处决犯人的情况。后世得以打破成见,一窥真实的刽子手工作。但乔尔·哈林顿认为,弗朗茨看似不带感情的行刑记录,本意是写给市议会作恢复名誉之用。它展现的主要不是刽子手群体的所谓职业风范,而是弗朗茨这位特立独行的刽子手本身。目标明确、行事果断、专业忠诚、洁身自好,弗朗茨虽没有动人的文笔,却像一个思路清晰的史家,在当时的价值导向里把自己的看法阐述分明。或许对弗朗茨而言,乔尔·哈林顿的《忠实的刽子手:动荡十六世纪的生死荣辱》一书,要比他自己的陈情更能表达心声。
弗朗茨子承父业,跟父亲海因里希一样,对刽子手的职业深以为耻。事情要追溯到海因里希的姻亲过失杀人,他虽未被起诉,却受到社会排挤,不见容于原来的行当,索性成了一名刽子手。正因这段渊源,当侯爵要旁观者替他处决暗杀者,选中了海因里希来行刑。之后的海因里希不出所料地被赶出主流社会,无奈只能以刽子手为业。弗朗茨除了接过父亲的衣钵别无选择,但他同时接过的还有父亲恢复名誉、一雪前耻的嘱托。如果社会阶层是难以逾越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以弗朗茨一己绵力,要完成嘱托实难想象。他最终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仰赖他人相助,但人脉亦是弗朗茨数十年如一日经营的结果。
从弗朗茨日记透露的零星信息中,可窥见当时社会等级的不平已渗透司法。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才能被斩首,而不是严酷的轮刑、火刑;量刑时会参考囚犯的社会地位,而非心灵和信仰;执法官的开恩是一种利益交换,“减刑或施恩能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才会实施。明知是这样的环境,弗朗茨仍不动怒,他的坚持不是天真地憧憬着例外,不是西绪福斯式的自我救赎。相反,弗朗茨在看似绝望的困境中抓到了一丝曙光:撇开出生地和职业,人们对一个人名声的判断往往来自于他的交游对象。他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利用好这看似微渺的希望。
在初入行的日记中,弗朗茨关注的焦点是如何在专业能力上更上一层楼。行刑不只是置人于死地,无数围观的眼睛注视着刽子手,水平高下无处遁形。弗朗西斯·拉尔森在《人类砍头小史》中列举了各种失败的行刑,足以证明“手起刀落便砍掉一个活人的头的困难超乎想象,即使这个人被五花大绑并蒙上了眼睛,这还没有考虑到一群闹哄哄的观众乱扔东西、嘲笑辱骂所造成的注意力分散”。弗朗茨所在的德国,刽子手有三次失误机会,也多有刽子手被愤怒民众乱石砸死的前车之鉴。弗朗茨很少失手,过硬的技术是他实现目标的敲门砖。
其次是弗朗茨最看重的品行。刽子手无疑是高压力职业,弗朗茨的同行们都爱酗酒,或壮胆、或纾压。醉醺醺的刽子手形象恐怕不是文学作品的艺术效果,而这样的形象确乎坐实了刽子手地位低下,就应当和贫民区粗鲁邋遢的流浪汉、乞丐为伍。弗朗茨永远保持清醒,不屑于他们的行为。另一方面,弗朗茨也认同社会等级的分类,过于极端地跟下层阶级划清界线,结交社会地位高的人。当然,刽子手的身份是他交友的障碍,弗朗茨“巧妙地将被社会孤立、必须独来独往的劣势,转化为与众不同的美德,让未来雇主甚至整个社会对他另眼相看”。他先在工作中寻求后者的认同,再慢慢提高自己的地位(变得富有、获得本地公民身份、良好的口碑)以期被接纳。
尽管弗朗茨深知,个人要挑战社会规则是何等艰难,但他并不姑息那些将自身堕落归咎于环境的罪犯。他力主犯罪是个人的责任,因为个人也完全可以选择另一条崎岖却有尊严的道路,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作为社会的一份子,把自己置于社会的对立面于事无补;作为弱势、孤立的底层人民,也没有能力改变环境。弗朗茨给那些不安于现状、不满于命运的人立下范本。专注于力所能及,譬犹弗朗茨投入满腔热情的刽子手事业;坚持正确的方向,譬犹弗朗茨宁肯孤独也不同流合污;像蜡烛一样放出光芒,譬犹弗朗茨悬壶济世,医治的病人数十倍于他所行刑的人;不改初衷,譬犹弗朗茨替儿子安排的事业,不是继承衣钵享受富贵,而是找回家族丢失的荣誉。
在离生与死如此之近的45个年头里,弗朗茨表现得波澜不兴,以至于人们常常以为他只是一个冷漠、忠诚的刽子手。但他毕竟不是机器,哈林顿可以通过或长或短、或频或简的记载中体会弗朗茨的心绪起伏,我们也可以想象,站在生与死边缘的弗朗茨曾经怎样思考两者的分别。斩首剑还是手术刀?得过且过地糊口还是为尊严奔走?手起刀落或妙手回春,重要的不是肉体的死与生。弗朗茨必定想得透彻,遂能在乌云蔽日下找到他的路。
——丁酉年读乔尔·哈林顿《忠实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