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如果要回忆起一句苏东坡的诗词,第一个蹦到我脑海里的不是那句有名的“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也不是“大江东去”。而是宋神宗驾崩后高太后称制,苏轼被重新起用时写的那句——“我坐华堂上,不改麋鹿姿”。苏东坡一直都是一个豁达的人。不受朝廷重用,一贬再贬,那就自娱自乐;既然朝廷重新重用,虽已对宦海浮沉并无希冀,却依然端坐“麋鹿姿”。言语中有狂放戏虐,却也透出了无可奈何。
苏东坡的一生都缠绕在了儒、释、道中。我曾和母亲讨论,关于苏东坡到底受道家影响更深还是释家。母亲说:“在文学史上大多认为道家。”可我骨子里希望是释家更多一些,大概是我对于苏轼一生的坎坷经历抱有同情和叹惋,总希望他能真正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处。陶渊明有“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之句,苏东坡便将其轩室名为“容安轩”,自身飘零播迁的命运,愿能从此得到稍许歇息——可命运总不会顺了他的意。
当然,苏东坡并非“等闲之辈”,唐朝韩愈的身宫为磨蝎,身宫即谓生日干支,古时的星象学说认为此宫的人生平事遇多遭磨难,而苏东坡恰好也是此宫。且不论命运是否,我想他是一刻得不到消停的,他也不愿消停。《东坡志林》里有一篇《别石塔》,每次读都使我联想到了庄周,可以当作寓言故事。原文摭录于下:
石塔别东坡,予云:“经过草草,恨不一见石塔。”塔起立云:“遮著(宋时方言,意为“这个”)是砖浮图耶!”予云:“有缝塔?”塔云:“若无缝,何以容世间蝼蚁?”予首肯之。
砖浮图,即是砖塔。苏轼这是通过自己与塔的对话,看似幽默滑稽,实则借塔讽人来舒泄心中的愤郁。塔若无缝,如何能容纳世上的蝼蚁。苏东坡自己虽是如此自我宽解,可对于看不惯的人事却无法坐视不理,难怪他总是被人揪到毛病来弹劾,义愤填膺该是要有代价的。
《论语》里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写这篇文章应为宋哲宗时,苏轼被贬扬州,当世虽不能称之“无道”,可苏东坡还是愿意逞这一时口舌之快,并不甘于被束缚塞了嘴巴。这大概也是我喜爱苏东坡的原因之一,有着小孩样子的叛逆和服从。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生母亲的气,抿着嘴巴转过身用小动作以示不满,却又不敢大肆闹腾,还要偷偷回过头来瞟母亲的脸色,直到母亲笑着打破沉默——“你看你那嘴,可以挂上十几个易拉罐了。”——复又转过身重新跟母亲计较起来。
苏东坡虽然对朝廷的政治斗争感到失望,却也难忍住自己“致君尧舜”的心愿。因为在意,所以偏偏要强调自己不在意,不都是这样的么。若是世人都能做到像《道德经》里那样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就不会有愤慨之说了。
我常对人说:我喜欢赵孟頫,也喜欢苏东坡,更喜欢王维。
赵孟頫和王维,在我看来有极相像的地方。而在某些程度上,苏东坡和王维是可以相论的,二人同为时代的大诗人,也同样信笃佛教。或许是唐朝年代更加久远的缘故,若是将王维的诗文比作一尊高阁烟雨中的石像,苏东坡的则更像是放在家中案上的木雕,有着亲近和圆滑的可爱,让我能感受到更多“人世”的层面。苏东坡喜欢说笑话,而这些笑话的背后往往有更深的意义,只是用说笑表示出来罢了。《东坡志林》中的《戏书颜回事》,将春秋时的盗跖同颜回做了诙谐的比较,亦录于下:
颜回箪食瓢饮,其为造物者费亦省矣,然且不免于夭折。使回更吃得两箪食半瓢饮,当更不活得二十九岁?然造物者辄支盜跖兩日祿料,足為回七十年糧矣,但恐回不要耳。
盗跖是春秋时期的大盗,无恶不作,颜回是孔子的入室弟子,亦是大贤人。颜回只活了二十九岁,而盗跖却长寿以善终。
《论语》中说颜回的生活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苏东坡便在文中戏说,若是颜回每天吃两箪食半瓢饮呢,岂不是都活不到二十九岁吗?而盗跖的生活奢侈罔极,若是给颜回以盗跖两日的禄米,可以吃七十年。如此比较,苏东坡却在末尾断言:只是怕颜回不肯要吧。虽然是“戏书”,其中却有言外之意,任人揣摩。
好人不一定会善终,同样的,恶人也不见得不会善终。这就好比努力不一定会成功,而不努力也不见得一定不成功,是个看似复杂实则简单的逻辑问题。
人们总是喜欢将自己放在“非黑即白”的位置上,连小孩子都喜欢指着电视剧问大人:“这是好人还是坏人?”问题的答案也一定要是对或者错,若是模凌两可那就太为难了。可这个世界上的事物,大多都是模凌两可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法权衡的世界里,人的情感在这里变得如履薄冰。
若是以能否得以善终来权衡颜回与盗跖,必然是不可比的。而正是这些不可比蒙蔽了人们的眼睛,人便喜欢用外貌金钱来衡量另一个人,对上眼就上下打量着,若是多看几眼都会不好意思起来,却又存着些许微妙的虚荣感。苏东坡看得很透,而他带着似笑非笑的宽恕,没有点破人们最后的屏障。
我喜欢苏东坡的诙谐,这大概是最重要的原因了。而他的诙谐往往是为了宽慰自己,即便如此,他的一喜一悲仍使我为之牵动。因为这是真实的,鲜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