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声音,或远方的音乐——简谈陈黎《世界的声音》
要感谢陈黎。昨晚,读到他的书的最末一篇《春夜听<冬之旅>及其他》时,我决定翻出舒伯特的音乐,对照他提供的歌词译本,好好听上一遍。自少年时代接触舒伯特,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做。1988年(也是我出生年份),陈黎在卫星电视上听到费雪狄斯考演唱的《冬之旅》,不觉流下热泪,并写了一首诗,诗中这样说:“春夜听冬之旅/你沙哑的歌声是梦中之梦,/带着冬天与春天一同旅行。”。而在近30年后的生日秋夜,我有幸细细品磨这支歌曲的内容,感知那爱与哀愁的深沉和萧瑟,滋味别有不同。艺术是有力量的,它的力量之一,就是可以跨越时空,在不同的心灵间旅行,并留下永久的唤醒印记,这恐怕也是许多人愿以音乐为题著书立说的原因。
读这本《世界的声音》,有一种被牵扯住的激动。不是热爱音乐到一定程度,不会写这样一本书。陈黎以一己诗人身份,突入音乐的玄妙世界,作为读者,我很想知道他采取的角度是什么。事实也证明,我的期待不虚:表面上看,这很像一本音乐的导听手册,那些细腻又简洁的鉴赏文字,就像一场音乐会开始之前观众领到手的资料;再翻一翻,你会发现作者不离他的老本行,他翻译了大部分曲目的歌词——与其说是歌词,不如说就是诗,在作者眼里,读懂这些诗正是理解音乐的关键;再深入一点,你还会看到作者体察一部作品的态度,比起那种专之又专的作曲分析,他贴紧歌词、情感的细节,挖掘作曲家们的巧心慧思,一段旋律,一次演奏,都仿佛是自足的生命,在现代人体验到的困厄深渊之上轻盈徐徐展开,闪耀出光华。
书里有我钟意和相对熟悉的舒曼、勃拉姆斯、马勒、肖斯塔科维奇,也写到我不熟悉的爵士乐,甚至摇滚乐和传统音乐,古典、浪漫、现代、民间,为着被听见,被打动,便无所不包。陈黎对它们的理解,跟那些音乐家留给世人的印象或许不太一样,又或者说,他探触到他们更生息的那一面脉搏,譬如在谈以沉郁内敛著称的勃拉姆斯时,他说,作曲家决定在乐曲某个地方与原诗作者分道扬镳,以C大调慢板结束整个曲子,这是一种“化苦为甘”,也是《德意志安魂曲》和《命运之歌》的共同讯息。又如肖斯塔科维奇,这位公认的在时代压迫下苦苦挣扎的天才,虽然肖氏坦言他的音乐从来不说“俏皮话”,可陈黎偏认为他有“自我欺骗之嫌”,长时以来,无论是肖氏使用的不协和音技巧,还是同一时期白银诗人们的尖锐高音,都更容易被解读为精神立场的不妥协、反抗,总之是一件极严肃的事,而陈黎却从前者那儿辨认出一种特殊的幽默感。
陈黎是马勒的粉丝。书中收入三篇有关马勒的文字,其中第三篇是诗人陈黎和指挥家简文彬的对谈,陈这样直言:“内心的抽象表现是艺术很重要的部分,当诗的声音、韵律、气氛都营造好后,就是自身俱足的作品,很好的艺术了。所以当我听到《第七号交响曲》这样纯粹的音乐时,觉得实在很棒。”——与其说这是喜欢马勒的原因,不如说这就是陈黎自己拥抱的音乐理念,尤其是所强调的“纯粹”视角,让人在当下饱受污染的视听生活中,得以以一种更广阔、敏锐的心态,发掘那些被遗落的,却是与生命息息有关的珍珠。另外我猜陈黎也是拉威尔的拥趸,理由很简单:“拉威尔歌曲世界的最大特色即在于它们的多样性。他不断翻新意念、探索新路”,如果你读过一点陈黎的诗,稍微了解他的创作史,就会发现这句话用来形容他的写作同样合适。诗与乐不分家,写诗的人可以从声音处获取灵感;读这本书的人,顺着书的指引,稍后从歌曲那儿获得些许的自省、快乐,艺术的价值也就算达成了。
好音乐是什么?不同人自有不同的回答。陈黎的回答,大概离不开这几个关键词:动情,迷人,新意。三者相互有联系:如果表现的手法不够创新,再奥妙的内心语言也可能流于平庸甚至表面,因而,一首乐曲也就失去了让人一听再听、扪心同求的基础。即如书中提到的那些歌,很多歌词都是现成的,作曲家如何紧随原作的脚步,做一番精彩的再创造,是很要紧的一门功课。也许在本质上,音乐就是关系的一种缩影和体现——音符与音符的,歌与词的,人与世界的。就像斯宾诺莎所说,能够发现自己在茫茫宇宙间的地位是人类快乐的根本,每一支曲子,也因为它是全新的关系组合,才在这个宇宙间占有一席之地,并因其具体可感,而在人心深处获得某一种永恒。
书名有意思:“世界的声音”。这个“世界”,可大可小,可轻可重,一切取决于心灵的辐射范围,还有感知的能量几何。陈黎取这个书名,是沿用他的代表作《岛屿边缘》中的一句诗,而“世界的声音”作为独立意象,却一再让我想起乔伊斯的小说《死者》:在经历了一场充满颓败气息的晚宴之后,加布里埃尔看到自己的妻子倚在楼梯的阴影里听音乐,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仿佛象征着什么,一番暗自思忖之后,他想,如果那是一幅画,就应该称作《远方的音乐》。那段文字透着某种救赎的味道,我不知道“世界的声音”在这里可否等于“远方的音乐”,但两个意象均是空间感十足。或许,“世界的声音”还更温暖一些,毕竟“世界”是可以慢慢包围上来的,旋律之中则暗藏大同小异生命的心跳——此乃艺术至福,会让倾听它的人不再感到内心孤立无援。
喜欢书中引的一句魏尔伦诗:“灰蒙蒙的歌最为珍贵/模糊与清晰在此相混……/抓住雄辩,扭断它的脖子……/还是要音乐,永远要音乐……”,读起来真有一种湿了眼眶的感动。这次听完整的《冬之旅》才发现,音乐其实是在寥落的氛围中落幕的,我的思绪似乎也跟着飘到了远方。既然叫“世界的声音”,那么这未尝不是一种必然?总之,还是要音乐,永远要音乐,因为这也是心灵的声音。感谢陈黎,为我们做的这些收录和转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