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的能量
三月是我的博尔赫斯之月,一个月内我一口气读了博尔赫斯的四部小说集。
《布罗迪报告》作为博尔赫斯晚期的作品,按他自己在序中的说法是“如今我年满七十,我相信已经找到了写作方法。文字变化既不会损害也不会改善内容,除非这些变化能冲淡沉闷,或减轻强调。语言是一种传统,文字是约定俗成的象征;独出心裁的人能做的改变十分有限”,“我学会了心甘情愿地继续做我的博尔赫斯”。
但博尔赫斯在序言里的话你不可全信,这可能只是他的另一个小花招。他说自己在这部小说集里“舍弃了巴罗克式的故作惊人的笔法”,但在《布罗迪报告》里那种诡谲的幻想仍在,他说“没有采用出人意料的结尾”,但《小人》和《第三者》的结尾却仍带有反转的性质。《小人》可以和博尔赫斯几十年前的另一部小说《刀疤》参照阅读,两者都有背叛的主题,但《小人》背后丰富的人性较之《刀疤》更深入了一层。《马可福音》的呈现出宗教哲学与神秘主义的味道:原本不知宗教为何物的一家人,听到来客巴尔塔萨·埃斯比诺萨朗读《马可福音》,又见到巴尔塔萨在他们看来有如神迹的行为——尽管那只是修补好铁丝网,或是用药片给受伤的羊止血。这家人决定遵从《圣经》里的描述,搭建起一座十字架,将巴尔塔萨像耶稣一样钉死,他们相信这样他们才能得救。在冷峻的叙述中,迎来神秘的死亡,宗教的虔诚,引向荒谬的行为。整部《布罗迪报告》都在说明,即便到了古稀之年,博尔赫斯也不惮于对文体的揉捏抟弄。
但至少有一点他说了实话,他仍在做他的博尔赫斯,只是比起早年的锐意求奇,此时更增添了一分从容。在《虚构集》中出现的大量幻想类作品,在《布罗迪报告》中被诸多现实故事替代。然而,我们不能因此认为博尔赫斯走向现实主义道路。恰恰相反,在抛掉幻象情节后,博尔赫斯在现实中呈现出超现实色彩。
《遭遇》是一个诡异的故事,两个人莫名其妙地举刀彼此斫杀,却被发现这无来由的争斗和两人使用的刀子有着隐秘的呼应,两把刀子曾经的主人生前曾是一对终生敌对的仇家,是冤仇凝结在刀子上,最终通过两把刀子的对砍来了断,而决斗中的两个人不过是受了刀子的操控,“人的夙怨沉睡在他们的兵刃里”。这种诡异的设定,是典型的博尔赫斯。
《决斗》和《决斗(另篇)》尽管名字看上去类似,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一个是讲两个女人一生妒恨交织的争斗,一个是讲两个宿敌在同时面临死亡时的最后一次较量。但这两个故事有着一个主题,人与人之间或明或暗的比拼和争斗。另一篇小说《瓜亚基尔》也是一次决斗,一封圣马丁散佚的信件被发现,可能揭开历史的谜题,两个学者为了获得率先研究这封信件的权利,进行了一次对话,这像是一次意志的决斗,而那个更加坚强者看上去获胜了。但是,他真的获胜了吗?《遭遇》中两个人挥刀相向,在博尔赫斯的名篇《南方》里,拿起了刀子,面对死亡。但在《罗森多华雷斯的故事》里,主人公面对故意的挑衅,选择扔掉刀子,接受侮辱,因为他曾历经生死一线,懂得这种争斗的无谓,博尔赫斯用一个不一样的结局,解构了英雄主义。读者是不是觉得在读罢《决斗》、《决斗(另篇)》、《遭遇》之后,发现博尔赫斯小说中那些纠缠不解的争斗,一个个原本都是如此无谓和虚无。甚至《瓜亚基尔》里两个大学者为了争取一份学术上的荣誉,也一样无谓。罗森多华雷斯的方式反倒是一种解脱,就像《瓜亚基尔》中提到的历史故事,圣马丁突然放弃了自己的荣誉,远走欧洲,让玻利瓦尔却完成最终解放南美洲的大业,这成了难以破解的谜团,但原因真的重要吗?
集子中的最后一篇小说《布罗迪报告》,是一部虚构的原始部落报告,博尔赫斯描述了一个叫雅虎人的原始部落,借一位探险传教的教士之口叙述了许多奇异的风俗。但你还是不要被博尔赫斯的花招蒙骗,以为这只是一部奇形异状的记录,只要仔细读一读,博尔赫斯无处不在的隐喻便浮现而出。在虚构的部落中,种种荒诞的行为处处在映射现实的人生。
在《第三者》中,老年的博尔赫斯对情感细腻复杂的拿捏,只用简洁平实的叙述来实现,功力高超已入化境。这个寂寞高手,早已囚闭于失明的黑暗中,却仍旧用思想的闪电惊骇世人,一个人头脑的能量竟能产生如此夺目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