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史诗
五天前,阴冷的早晨,开始了《好人宋没用》的阅读。五天后几乎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天气,书读到了最后,看到了任晓雯女士的四次修改,看到了她在这本书中的《后记》,既窃喜又觉得失落。窃喜的是因为在看《好人宋没用》之前,正好看完了《她们》,以乐慧为代表的“她们”,以及围绕宋没用而形成的一家,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这像是一部连起来的戏,所有的时代背景在小人物的命运背后若隐若现,粘连不止,我像是找到了解读某种命运的密码——这样的感觉,在《后记》中得到了印证,自然会高兴。但同样也是失落的原因,如今写下这篇文字,不敢引申为“英雄见略同”,倒很怕会成为某种附和的声音,有狗尾续貂之嫌了。
如果“宋没用”没有生于那样一个时代,那在她七十四年的人生里,是否还会有书中所描写的人生遭遇?作者对于时代背景的描写既谨慎又很真实,总是不动声色就能把当世教科书中的宏大叙述变成宋没用人生的段落颜色。生于饥馑,战乱不止,乱世飘萍,不知自己从何处来,更不知道向何处去,命运不知在何时会转个弯,下一个落脚之处在到来之时也不过是随手抓到的稻草。如果“抠”去宋没用一生中的那些时代背景,她不一定会经历父母双亡、兄妹离散、丈夫殁去和子女分离,但一样要生儿育女,一样要生老病死,一样要因为生计而挣扎——安安稳稳,温饱生活,也还是会遇到另一种人生尴尬。
时代或许不是那么重要,反倒是人心与人性,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样的不可捉摸与吊诡。两部作品这样的“联系”,让我觉得宋没用和乐慧的时代都沉重无比,不是因为山河国破,也不是因为自甘下流,而是感叹于一个普通人,没有传奇,没有光环,就那么的活着,却扎心无比——无它,因为我们大部人也是这样活着,只不过自己浑然不觉。
《她们》所写的故事兜兜转转,由乐慧而到钱爱娣和钱赵氏,插入了秀姨、小苹果、美美和和张美凤、董小洁、蒋依娜,“她们”的人生在长达半个多世纪里只有情节的不同,而无本质的差异。在时光之手的拨弄之下,经历爱,经历生死,都是在经历人生。“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情窦初开的乐慧被卡在了教室的窗户上,是那个叫沈立军的男孩子“救”了她下来。多年以后,她和他相逢对面而不识,在寒冷的街头相拥——多少的青春年华在时光里或者蒙尘褪色,或者绝尘而去,留下一个又一个普通人,在刹那相视之时,照见彼此。作者这样的安排,总让我想起那句诗:“往日的春光里/一个唐朝的女子剪去善舞的长袖/她说:青丝啊,青丝”。
而作品的魅力也正在于此,相比于《她们》,《好人宋没用》的情节总是在平凡中见奇崛。原以为宋榔头会闯出一片天地,却很快的沉沦;本想着大姐和二姐会走的更远,但只一闪便没了踪影;宋大福的两次敲诈式“要钱”在意料之中,但这样一个人物也倏忽远逝;杨仁道就那么的在乱世中莫名的“没了”,被告密,或者错杀,都不甚了了;毛头和妻子消失在大西北,当年杨仁道被捕时他所表现出的血性荡然无存;杨白兰在大西南的人生无可揣测,我们只能从如阿城或者王小波的作品及故事中,印证一二;战生、欢生、平生,都是任何一个时代里的任意一个普通人,他们或平庸失落,或发迹昂扬,却也一样的灰色。还有“善太太”、老金,以至更多人……这一切,都像是一个梦,一个无比真实的梦,一个终其一生只认得几个字的女人对于时代和很多的词汇、感情都无法把握的梦。这么多的人,来如朝雨去如风——无论多深的血缘,都只是交臂而过,无论多少的牵挂,也都把握不住。
临到终了,宋没用在又一个变革来临之际的浦东的一座大房子里——充满着装修后的刺鼻味道,孤身一人(小林与小梁无任何意义),面对黑暗,生活不能自理,就像她刚出生时的几次被弃,就像药水弄的苟延,就像老虎灶生产时的无助——结束了自己的人生。她的父亲,那个心志坚强,吃得了苦,却有点钱就轧了姘头染上酒瘾都不知道学名的父亲,在书的开头唱出的那段淮剧《席棚会》,竟成为宋没用一生的谶语,只不过被改写了结局:
“娘为儿经历辛酸容颜改,娘胎为儿早生白发人已衰,娘为儿节衣缩食挑野菜,娘为儿望穿秋水盼成才,看今朝儿凯旋归来把乌纱戴,归心似箭回双槐,重见慈颜将娘拜,乐叙天伦笑颜开……”
宋没用的一生,生为女人,也许她只有在那第一次的逃亡,在老虎灶被杨仁道触摸之时感受过爱情;作为人,她从没体验过幸福,只有生存。
任晓雯女士的这两本书,是我们所经历或没经历的时代的另一种记录,这是“她们”的史诗,这些无关乎时代兴衰,却几乎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最好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