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詹姆士的“思想流”“流”开去
1 威廉•詹姆士(詹姆斯)(Williams James, 1842–1910)有个小自己一岁的弟弟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在我的意识里,弟弟比哥哥更有名。亨利•詹姆斯是个作家,晚年加入英国籍,在英美文坛享有“大师”地位,影响者众,而他最拿手的写作风格上的标志是精彩的心理分析,呈现了心理意识的朦胧和不确定状态。不知小说家亨利有没有受兄长威廉的影响(或者倒过来)?威廉可是被称为“美国心理学之父”啊。可惜,这个问题不在此书的论述范围内,此书也“不具体探讨詹姆士的思想流学说与其身后的美国哲学以及西方哲学的关系”(引言,第2页),好处是保证了论述的专注和深入。此书是作者的博士论文,但语言流畅好读,论证绵密细致。凡是做过论文尤其硕博毕论的,当可知其不易,我是边读边生出小小“膜拜”的。书中提到了威廉•詹姆士年轻时曾迷恋绘画并学画,关注“艺术对于边缘性存在的揭示”,这对他的心理学和哲学研究有深远影响(第一章,第20页)。作为读者,这是我非常感兴趣的一个方面,但绘画和学画究竟如何“影响”其心理学、哲学研究,书后再无论述。不过,鉴于博论、专业性,可以理解。 2 威廉•詹姆士(斯)的“意识流”学说,在本书中被称为“思想流”,并据威廉原著得到详述和准确解剖。我以前只知有“意识流文学”(stream-of-consciousness novels)一说,伍尔夫啦、乔伊斯啦、福克纳啦,采用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梦境、幻觉等“意识流技巧”。我们熟悉的“意识流”为什么本书却用“思想流”呢?阅读了本书才明白,威廉•詹姆士用“思想”(thought)这个词表示各种形式的意识、称呼所有的意识状态。人的原初感觉或纯粹感觉,比如初生婴儿的第一个感觉,就已经是一个综合的、混杂和模糊的整体,威廉•詹姆士由此出发,把他的“思想流学说”推延、贯穿到他一整个哲学理论中去:直接的生活经验:连接与分离→思想是不断的连续流:变化与连续→宇宙:一与多;真理:人为、为人;宗教:宗教的个体经验、情感基础、多元论。这是本书的论述逻辑和核心。在哲学界,作为心理学家的威廉•詹姆士和作为形而上学家的威廉•詹姆士之间是存在矛盾、让人困惑的。本书是对威廉•詹姆士的实用主义、多元宇宙观、彻底经验主义进行整体连贯解释的一种尝试。 3 威廉•詹姆士拒绝体系化的哲学,其著作松散、缺少统一性,不同研究者为了找出其著作中思想的连续性,有的以彻底经验主义统领,有的以实用主义,还有的用“经验”、“人性原则”,或从其宗教关怀入手。同一事物在不同的镜头下、在镜头推远或拉近时,事物就会获得不同的样貌。在本书视野里,发端于威廉•詹姆士《心理学原理》的“思想流”得到了最细致的考察。对我这个心理学、哲学门外汉来说,颇多“新知”。比如说:我们永远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感觉之流,感觉或思想总在构成之中,经验每时每刻都在重塑我们。因此一切经验都是个别的、独特的,一个经验从不重复出现两次。个人的自我同一性就建立在前后相继、混杂合一的经验流、知觉流的连续性之上(第五章,第109-110页)。联想到梁文道在《一千零一夜》里介绍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 1942-2017,英国哲学家、伦理学家)关于“自我同一性”问题的论证:昨日之我、今日之我,小时之我、现时之我,怎么证明我是我?梁文道说,德里克•帕菲特用化约论来解决:自我同一性本身并不重要,生命、思想、情感、记忆的延续性才重要,“我”无非是一组组心理上的关系和联系,有连续性但也会变,本质之“我”是一种幻觉,并不存在(梁文道举的例子如复制人、忒修斯之船)。这种结论和威廉•詹姆士的说法异曲同工。威廉•詹姆士还认为,某种形式的超人类的意识(上帝、神)是存在的,但他认为它们并不是超验的或超自然的实体,而是经验对象。确立了宗教的个体信仰原则同时,威廉•詹姆士对宗教经验展开了深层的心理洞察。他在《宗教经验种种》一书中说到,在“学问和科学的生活”之外,宗教经验是栖居于超越理性主义和在人性之中的东西,理性主义论述的那部分生活不是生活的全部,并且“十分肤浅”(《宗教经验种种》,尚建新译,华夏出版社,2005年,第45页)。《宗教经验种种》是对宗教经验进行真正意义上的现象学解释的一部开创性著作,真想让那些我曾与之争辩过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唯靠圣经、圣经所说一切为真)好好读读。此书对于《宗教经验种种》并无过多论述(主要见于此书第99、182页)。 4 鲁豫采访金宇澄:金言及自己小说《繁花》,“没有内心活动”,刻意不去描写人物心理,因为他不相信小说中的人物心理描写,正如他不相信(他认为读者也不相信)人和人之间的了解可以达到心理小说的那种程度;只写对话、不写心理,才是最高的现实主义。其实,《繁花》中并不是没有心理描写,只是降到了极简而已。意识流小说、心理分析小说曾是现代主义文学的高峰,现在却遭到了(部分作家、读者的)厌弃。我对弗洛伊德也曾经非常讨厌,不是因为我对弗洛伊德及其著作有多深了解,而是缘于其理论被文学评论大量和“庸俗地”使用。我在此书中看到,威廉•詹姆士跟弗洛伊德见过面,并对后者的释梦学说不以为然,认为弗洛伊德的方法是最危险的“象征主义”,弗洛伊德其人僵化固执(第五章,第99页)。此书呈现出来的威廉•詹姆士的心理学理论则充分关注到人类心理的复杂、琐细和边缘意识及心理运动的曲折和不规则。此书作者复现了威廉•詹姆士如何论证心理的连续、中断、连接、分离、关注(焦点)、(隐匿)边缘、过渡、(未名的)趋势之觉,并由独一、个别的心理事实形成连续的经验流、生活流、感觉流、思想流,最终到达一个一与多并存的多元宇宙。由此可见,威廉•詹姆士还是那种传统的哲人式思想家,欲以一己之力完成对人、神、世界的“终极”理解。当下多是专家式思想家,那种一身(生)之内“囊括一切、包举宇宙”的雄心不再也不大可能了。难道小说家这个尚没有(不应该)丢失整全视野的行业也要放弃吗,而且是主动的?《繁花》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好小说,我很喜欢,但和写不写心理无关。我读乔伊斯时还是会任由自己迷失于其中个体意识的洪流,并惊叹乔伊斯卓绝的心理刻画技艺。 此书深蓝色封面加上头像,尽显学术著作的庄重肃穆,但内容还是比较晓畅易读的。捉两个印刷错误: 此书采用脚注形式,每页注释的编号都是从①开始。第27页文中注释代码为④的,在脚注部分找不到对应的注释;第63页脚注中,第一个注释的编号标的不是①,而是⑧,而同一页文中注释代码为⑦的,在脚注部分却找不到对应的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