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里柜外的人生:漫画自传Fun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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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n Home是Bechdel第一本漫画自传。出版后获得巨大成功,上纽约时报排行榜第一名,后来被拍成音乐剧,同样受到极大欢迎,获得当年的托尼奖。几年后,她写了第二本:Are You My Mother? 我把顺序搞颠倒了,上周看完了《你是我母亲吗?》,这周看完Fun Home。最好先看这本Fun Home,当然,顺序不是至关重要的。
《你是我母亲吗?》顾名思义是讲她和她母亲的关系,而这本《喜乐之家》却不能顾名思义,它讲的不是作者艾莉森.贝克都(Alison Bechdel)一家的故事,而是她和父亲的故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父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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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五月(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35415170/
— 警告: 严重剧透 —
Fun Home是一本漫画回忆录,艾莉森.贝克多在书里说,她家并不很开心,没有多少fun。父母不相爱,父亲有时过于严厉,父母与三个孩子的关系显得疏远,这是贝克多不安全感的主要来源。小时候父亲常带她和两个弟弟去祖父母那里玩,祖父母开了一家殡仪馆,祖父母的家也在同一栋楼。他们喜欢去那里玩,偶尔还能看到抬进来整容的亡人,她和俩弟弟把殡仪馆叫fun home。为什么作者贝克多要用这个作为她的书名呢?我想可能是一种反讽,一种对照,fun home没有fun,喜乐之家其实是一个悲喜剧。
贝克多的父亲是这本回忆录的主要人物。她父亲和母亲都读了英文专业硕士,他们在排练一部话剧时认识。父亲后来参军驻扎西德(那时还存在东西德国)。她母亲毕业后和几个女生去纽约谋生,同住一个公寓里。后来母亲带贝克多去纽约,指给她看那幢公寓楼:“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母亲是个文艺女青年,向往浪漫的异国生活,在和父亲书信往来几次后,母亲飞到西德和父亲结了婚,并很快怀上她。
贝克多本应该在西德出生,不幸的是经营殡仪馆的祖父病重,她父亲不得不退役回到滨州的家里,继承父业,管理殡仪馆。但殡仪馆收入不够家用,父亲业余时间兼管,白天的正式工作是在中学教英文。贝克多说,(除了他修房子打理院子)她从没见过父亲手里没有书时候。这本书的一开始,贝克多就讲父亲通读了巨长的《追忆似水年华》,贝克多巧妙地对照普鲁斯特,追忆父亲的年华。
这本书文学性极高,画与字融魂贯通,交相辉映,极为真实,是我这今年读到的传记中最好的一本。美国文学界主流把它归为蕾丝边文学,真是大错特错,这本书讲的是一个人成长时期与社会的冲突,与流行价值观的冲突;讲的是弱势群体在道德的汪洋大海中要么苟且活下去,要么沉下去溺死。
贝克多的父亲非常能干,善于打理家庭庄园的人。他酷爱古典旧物,他退伍回到家乡,和她母亲结婚后买了一个旧的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从漫画上看像维多利亚风格),她父亲DIY一件件修复:复古灯,墙壁,家具,地板…最终把庄园回复原状。几十年后母亲离开父亲的时候说:我厌倦了打理他这个博物馆。这个家大概可以算是富丽堂皇了。
贝克多把父亲比做希腊神话里的工匠迪达勒斯,迪达勒斯手艺精巧,艺术感浓厚。他为克里特皇后设计了一头木质母牛来诱惑稀有的白牛,皇后怀孕,生下牛头人身兽,国王赶紧招他来设计了一个迷宫,把怪兽这桩家丑藏起来。
贝克多的隐喻是什么?
直到上大一,贝克多才知道父亲是同性恋。圣诞节她回家过节,和父亲一起去看电影,父亲告诉她,在他14岁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但不幸的是那个时代不能允许他这样的人公开。他结了婚,有了三个孩子,但他一直偷偷摸摸有同志爱人。也许这就是父亲感觉的丑,他一生把这个丑像怪兽一般掩藏着。
迪达勒斯的命运怎么样呢?国王为了不让人知道迷宫的设计,把迪达勒斯终身监禁在宫里。贝克多的父亲到死也没有敢公开他的身份,只告诉了女儿,贝克多是不是把父亲当作悲剧人物来看看待,来书写的呢?我认为是。
贝克多在怜悯父亲的同时也想:如果他在那个时代也能像今天这样,和另一位同志结婚,那还有今天的我吗?
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父亲似乎没有耐心,工作回到家常有发坏脾气的时候,“打破了母亲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宁静。” 贝克多写到。He was no use for small children,对小孩子来说,父亲是无用的。但等贝克多长大了一些,到了爱看书的年纪,父亲把她视为intellectual companion, 知识伙伴,或者说文友。父亲对文学的痴迷和热情,对乔伊斯,普鲁斯特,塞林格,菲茨杰拉德等等作家的稔熟,对贝克多的影响深重。他们一起讨论小说,父亲给她列书单,有一次他故作无意地问:你什么时候读《麦田里的守望者》啊?她头也不抬回答:也许等你进养老院的时候吧。
当然她很快去读塞林格,对他的书理解很透彻。高中的时候她选了父亲的英文课,她发现父亲指定的阅读书单她都喜欢,“有时候感觉教室里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 她说。她父亲提的问题,其他学生都是一问三不知,只有贝克多积极回答,成了父女两人的一台戏。放学回家的路上,父亲开着车说,“You’re the only one in that class worth teaching. - 那个班上只有你值得教。” 她说,“It’s the only class I have worth taking. - 我选的课里只有你的课值得上。”
在我看来,这比说“宝贝我爱你/老爸我爱你”要动人的多。现在她回忆这段对话时,会不会加重对父亲的思念而伤心落泪呢?
贝克多似乎是daddy’s girl, 小时候父亲会带她去餐馆,在她四五岁的时候,一次在餐馆里她看到一个女人穿着男人的衣服,她的眼睛睁大了,心里想:女人也可以这样穿衣啊。父亲看到小女儿的神情,略有所思地问她:你以后也希望打扮成那样吗?小贝克多感觉不应该诚实回答,摇头说:不想。
也许父亲那时已有猜测?贝克多从小就不爱女孩打扮,不爱戴发卡,她父亲逼她别上,她又拿下来。她恨穿裙子,恨女孩的鞋子,恨自己开始发育的胸部,恨来例假,恨戴项链…
大一那年圣诞节回家过节,她和父亲互通了性取向,父亲告诉她,他从小就不喜欢男孩的穿戴,盼望穿成女孩样… 生活是多么大的讽刺啊,难怪父亲会把自己的秘密讲给她听,只有女儿能理解她。那么同时,他有没有内疚是自己影响了女儿?应该没有,凭他的知识和理解,他知道这是与生俱来的。但他的确清楚作为同性恋人要走的艰难曲折的路。
贝克多也是在14岁的时候确定了自己是蕾丝边,那时她对父亲的秘密一概不知。在她读大一的那个暑假,她留校在图书馆打工。有一天她看到一本描写同性恋的书,如获至宝。由此她接触到更多有关同性恋的书,倍受启发,感到出柜的时刻到来了。她怀着激动的心情,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很快收到父亲的回信,他理解她,并写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做出(出柜)决定,认定自己的选择是很英雄的举动,但我却不是英雄。可是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父亲一生在迷宫里呆着,不敢出柜,害怕被这个世界唾弃。当年在餐厅里他注意到女儿的眼神,是不是想保护女儿,不让她经历自己内心的煎熬?父亲在信里说:“现在我有时会想,或许我早该出柜。可是我年轻时不敢这么想,到了三十几岁我才有这个念头… 现在我已经43岁了,即使年轻时我做了那个决定,我很难想出我的结局会比现在更好。” 父亲是不是很为有这三个孩子而深感欣慰,觉得放弃自己的幸福也值得呢?这又是一把思念父亲的穿心箭啊。
贝克多的母亲对她的出柜开始难以接受,到最后也只是勉强接受。她母亲也是个文化人,看的书不必她父亲少,弹钢琴,演话剧,酷爱读书评,尤其是那些批评性的书评。从这一点看,她母亲是个非常负面的人,一生不快乐。可是想想,她嫁给一个暗地里搞同性恋的丈夫,她怎么能开心呢?
父亲死后,母亲告诉贝克多,父亲不但是同性恋,还专门和年轻男孩恋。“记得Roy吧?”
贝克多吃惊,Roy是她家的保姆,是个大男孩,突然之间贝克多想起小时候几次父亲和Roy带三个孩子去度假的细节,母亲常常不跟着去。
贝克多记得,有一年父亲带着三个孩子去纽约参加美国建国200周年庆典,一天弟弟自己去哈得逊河边看轮船,父亲发现儿子不在火烧眉毛,立刻出去找。原来他们下榻的这个区很多同性恋男人出来骗小男孩。等弟弟自己回来,父亲松了一口气,让孩子们睡觉,然后说自己出去喝一杯。贝克多后来才明白父亲深夜出去的真正原因。
在这本自传里贝克多真实地谈到父亲的这些问题,在常人看几乎是见不得人的问题,但我想贝克多理解父亲的行为,更理解他的苦衷,她贯穿全书把父亲和普鲁斯特对比,他俩都是多愁善感的男人,都是恋男人的男人,都是文青,都在44岁的时候死去。
这让我想起在《你是我母亲吗?》里,贝克多从头到尾采用了伍尔夫的《到灯塔去》来谈她母亲。这也让我想起李翊雲在她的回忆录里贯穿了几十个作家和他们的作品。这就是书的力量吧,书帮助我们去认识自己,去懂得去理解我们不懂的东西。书使一个人变得豁达,充满宽恕和接纳。Forgiveness and empathy. 为什么要懂得自己和别人呢?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获得内心的宁静。
贝克多上大一的那个暑假,发生了很多事。暑假她没有回家,而是在大学的图书馆打工。有一天她收到一个留言,让她给家里打电话。下班后她打电话回家,母亲接的电话,母亲告诉贝克多父亲死了,被卡车撞死。
此时母亲已经离开了父亲。贝克多放下暑期工作,回到家里。到家后第一次和弟弟打照面,他们俩相视一笑。到现在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在父亲刚死掉的时刻,他和弟弟首次见面不是抱头痛哭,而是相视一笑。是他们不好意思流露真实感情,或者他们完全失去了感觉,不知道该怎么表示?贝克多后来写到,每个人经历悲剧的愈合方式不一样,也许无法表达也是表达的一种吧,也许笑出来也是愈合的一步吧。
她父亲不但会翻修房子,也很会打理庭院。他把屋前屋后的花园搞的跟公园似的美丽,贝克多提到他种植的各种花草,是一长串植物花卉学名。那一天父亲清除杂草,扛着一捆杂草过马路时,一辆卡车过来把他撞死。据卡车司机说,他已经过了马路,却突然弹回来,就好像看见了一条蛇那样惊悚地迅速倒退回路上。
他们都认为父亲是自杀。
进大学后,贝克多和父亲一起读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他们读了《奥德赛》,怎么可能不读《尤利西斯》呢?) 在这本书的最后两页,贝克多再次引用斯蒂芬的话:你救了溺水的人。但我不是英雄。
她父亲给她的最后一封信里这是这么说:“I’m not a hero. 我不是英雄。” 难道她父亲有意选了女儿出柜的时候离开吗?不知道。在我看她父亲的死是一个事故,但只有最亲近的人的感觉才最准确,也许他在女儿出柜的勇气下,无法忍受自己半生的谎言和懦弱,只能以死来救赎?或者,他是用结束自己来鼓励女儿去勇敢真实地生活?
就像贝克多说的:In a way, you could say that my father’s end was my beginning. Or more precisely, that the end of his lie coincided with the beginning of my truth. -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我父亲的结束是我的开始。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结束谎言恰逢我开始说出真相。”
我躺在沙发上看完最后几页。她回忆小时候在游泳池里趴在老爸的背上,然后她走上池边的跳板,无所畏惧往下跳。贝克在这里最后一次提到《奥德赛》:
“要是伊卡洛斯没有掉进海里?如果他继承了父业,他会造出什么呢?
但事实是,他掉进了海里。
在我的逆向叙述中,这个故事更为纠缠不清,当我从跳板上跃起跳进泳池时,他在那里接住我。”
我的泪像一颗颗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可是有谁在那里接住她父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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