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称作生活家
说起老舍先生,脑瓜儿里的段落可是源源不断溢出来。打小那课本里就有老舍的选篇,像是《猫》里面“它若是不高兴啊,无论谁说多少好话,它一声也不出,连半个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纸上……”,那猫儿别扭的情态跃然纸上,或是那更熟悉的《济南的冬天》,满脑子都是上学时候背诵“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的稚嫩嗓音。不得不说,老舍先生写的内容是极富生活性的,而他的文字也伴随着我们的生活,想来甚是有趣。
这本名为《天真的幽默家》的散文选集,顾名思义,意在突出老舍真诚的幽默。这文章的幽默感必不用说,大多不是让你不由得嘿嘿一笑,就是令你赞叹那描写的美丽精巧。关于幽默,老舍既有专门的篇目对其进行了一些分类梳理,也将幽默一词渗透到自己的生活中,用自己幽默的语言展现出来。
为什么说老舍先生是生活家呢?就拿这本选集来说,它收录了许多老舍的散文,而他的幽默,散射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有对自己所到之处特点的生动描绘与感受;有恶趣味的调侃闲扯;有关于小吃食小动物的雅趣;有严肃地谈论幽默的奇妙组合;有用心谈论的生活体会;也有与友人深入灵魂的交流。用老舍对幽默的看法来说,他追求的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通于深奥”,也就是那“带泪的笑”,他让你感受到幽默,同时从那真实而诚恳的可笑唤醒你内心深处柔软的情感和透彻的思考,让你“先笑几声,而后一咂摸,脸就红起来”。而让我们感受那最真诚和平等的幽默的方法,便是真诚地讲述老百姓人人要过的生活。
就说说我印象深刻的选篇吧。
老舍先生去过的地方可真不少,不过说起来我们最熟悉的便还是他眼中的济南了。讲到在济南坐马车,“那怒气冲天的御者一扬鞭,那瘦病之马一掀后蹄,便轧着我的皮箱跑过去”;讲到坐洋车“车起须如据鞍而立,车落应如鲤鱼入水”,不光这马车洋车的情态尽显,连那咬着你脚后跟的石子路,也好像顽皮地在你眼前蹦跳。这些文字精巧而有趣,便是没有后面那些济南印象,眼中也仿佛有了动态的石子街景。
谈到吃食,发现有篇《落花生》,名字与课本上许地山的文章一般,看内容却不同,十分惊喜。“大大方方的,浅白麻子,细腰,曲线美。(中略)脱去粉红的衫儿,象牙色的豆瓣一对对的抱着,上边儿还结着吻”,这平日常见的花生,在老舍笔下化为了这般美人,惹人怜爱,真真舍不得下口啊。
以前总是戏称老舍为猫奴,但看到《多鼠斋杂谈》里写狗的一小段,“我不晓得为什么中国人不分黑白的把汉奸与小人叫作走狗,倒仿佛狗是不忠诚不义气的动物。我为狗喊冤叫屈!”。没有什么工笔细描,没有精巧的比喻,有的只是老舍心中真挚的情感。他看到小狗的可怜,也就感到人民的贫穷,虽平日是猫儿相伴左右,但谈到忠诚善良的品质还是毫不吝啬地拿来赞美狗,而批评猫儿的奸滑,着实是令人尊敬的真性情。
而提到老舍先生的工作——写作,那必须要提一下他讲的有关主题——幽默的部分了。反语,讽刺,机智,滑稽,闹戏,这些被大众所混淆的幽默元素在老舍笔下排好队,一个个露出它们最具特点的真面目。较多见的幽默属于讽刺的范畴,那笔者带着高高在上的态度,作为全知者刻薄批判。老舍则不同,他更偏好宽恕的幽默,他的好笑是一视同仁的,笑别人的时候,也是在笑自己,哪怕是规劝也满是笑呵呵的善意,这些从他的作品中都有体会,这种温和的态度大概也和他的人格有关。
这种一视同仁的幽默感在他讲到生活无奈的悲喜矛盾时表现得很明显,也显出他的可爱来。谈到大家都发愁的戒烟一事,“思想很高伟了;。图书馆里不准吸烟,干脆就不去。(中略)乃至吃过饭,高伟的思想又随着蓝烟上了天。(中略)肺也许又黑了许多,可是心还跳着,大概一时不至于死,这很足自慰。”像普通人一样怠惰,没决心的一面写出来,非但没觉得这人不好,这率真的表达反而添了些亲近感。在《有了小孩以后》谈到女儿小济,“我刚想起一句好的,在脑中盘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亚,假若能写出来的话。当是时也,小济拉拉我的肘,低声说:‘上公园看猴?’于是我至今还未成莎士比亚。”这又气又笑的态度着实能让那些有孩子的父母哈哈笑着点头,“有什么办法呢?!”大概就是这种只能让人笑着摇头的情态吧,亲近极了。
老舍的幽默不仅仅体现在他的文字上,而是更多地渗透到人生态度里。哪怕在敬悼许地山先生的时候,他激烈地呼喊“啊!地山!”,却也包含感情地说出“你用功,也希望我用功;可是那张单子上的六十几部书,到如今我一部也没有读啊!”这种琐事,让人明明已经沉重地哭泣,却也不由得噗嗤一声笑着流泪。人生百态,在老舍这里都化作轻飘飘的笑,这笑掺杂着生活所有的快乐,痛苦,和思考。大抵这种幽默的生活态度,真的连死亡的痛苦也能克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