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小说中的“东方主义”
这几天在出差路上看《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看了没几章,果然出现了典型的阿婆式或者叫做英国式的对话:
“(你跟他们要热水的时候)一定要大声喊,如果用普通英国声调说话的话,阿拉伯人是听不懂的!”
这样的对话内容,放到当代西方“政治正确”的氛围里,一定会被说成“种族主义”。然而在阿婆的小说里此类场景比比皆是,普通欧洲人对于东方世界的优越感在不经意之间就会流露出来;如果说作者有什么刻意的歧视,似乎也不是,就像古代中国人提到北戎南蛮的态度一样,文明国度对于蛮荒世界的姿态,很难做到平等,即使带着同理心去看待未开化世界,也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
阿婆所处的一战、二战前后几十年,正是英帝国主义达到巅峰后迅速坍塌的时代,殖民者的势力虽然在逐步淡出,但是殖民者的心态不是那么那么容易淡化的。
我们看阿婆最受推崇的几部作品,比如《尼罗河上的惨案》和《东方快车谋杀案》,其场景设置在充满异域风情的近东和中东,前者故事发生地在埃及南方,后者则由现在的叙利亚阿勒颇(也就是近期新闻里叙利亚内部打得最激烈的几个城市之一)起步,一路经过土耳其回到欧洲。
但请注意,虽然舞台搬到了东方,故事本身实际跟东方世界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仍然是一帮欧美人之间的故事,主角是欧美的,配角也是欧美的。我刻意留意了下,《尼罗河上的惨案》中连半个埃及人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埃及只是沦为了带有度假气氛和法老文明风情的布景地而已;小说中甚至出现了游船乘客们认为阿斯旺小贩们如苍蝇一样令人讨厌的大段落评论(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阿斯旺和开罗的小贩们仍然一如既往地令人不快,但是外国游客们至少不会公开说他们像苍蝇了,当地的努比亚船夫还会兴奋地指着老瀑布酒店告诉你那是当年阿加莎·克里斯蒂产生小说灵感的地方)。
这么看起来,现在好莱坞电影里偶尔放一两个中国人面孔甚至是中国厂家广告,倒反衬出中国国力的强大了,好歹并不只是背景墙了。
在阿婆之前以及同时代的欧洲作家中,东方情调是为通俗小说增色的重要调味剂,特别是殖民地遍布亚非大地的英国作家尤其如此,侦探小说鼻祖柯南道尔在描述华生医生时就已经强调了其在阿富汗服役的背景。在阿婆的成名作《罗杰疑案》里,甚至开辟了整整一个章节,描绘一帮乡村英国人聚在一起打麻将讨论案情的情节。考虑到这是一部出版于1926年的小说,看到一帮普通的英国人居然能非常熟练地“吃”和“碰”,甚至还能“清一色”和“天胡”,即使现代中国人看了也会觉得非常惊讶吧?可见那个时代英国人的生活情趣已然非常丰富了,甚至比一些东方人更要深入了解东方文化(敦煌莫高窟不就是那个年代被匈牙利裔英国人发现和传播出去的吗?),他们似乎也有资格来漠视和批判东方民族。
爱德华·赛义德就此写了一部专著叫做《东方主义》,这部出版于1978年的冗长却又畅销的学术作品,专门批判了欧洲人以西方为中心而架构起来的“东方学”,在这个思维主导下,东方世界是丑陋和野蛮的,同时又是新奇和香艳的,也即是敌视(the xenophobic)和异域(the xenophilic)的结合体。爱德华在他的书里,例举了众多欧美作家的作品来反映这种“东方主义”倾向,因为西方世界在文化上的强势地位,这种倾向不仅影响了一般欧洲人对于东方的看法,甚至造就了东方民族的自卑和互相之间的偏见(比如,现如今仍有很多非洲印度人认为中国人是眼睛细细梳着辫子穿着大马褂的小矮个子,或者是满大街自行车的共产社会,而很多中国人也认为非洲人还过着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生活,或者认为阿拉伯人是天天骑着骆驼过日子的民族——因为我们接受到的信息、新闻、小说和电影,描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而这些信息媒介,绝大多数掌控在西方人的手里)。
爱德华·赛义德的专著出版至今约40年时间里,世界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尽管打开BBC或者CNN,仍是满屏的中东战乱以及中国政府打压异见分子的偏颇报道,但值得庆幸的是,殖民主义已经落幕,现在中国人也开始走出国门看世界,不再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视野中了;更值得欣慰的是,我们也可以在高铁上一边喝着星巴克咖啡,一边对英国人百年前写的侦探小说评头论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