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座坟墓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我投降了。”
面对即将弥散的战争硝烟,不管是战胜者还是战败者,都会将神经绷紧,面对那疾风暴雨般的结束吧。榴弹炮的闷响,在温和透明的空气里将寂静打破。接着,又是沉默。
“我投降了。”阿莱格利亚上尉以照片式的慢动作将双手抬起,接着便是同一个影像的重复——“我投降了!我投降了!我投降了……”。
以作为战胜者的上尉投降作为开始,是我始料未及的。而投降只是失败的开始,也可以说,战争的结束是失败的开始。
被炮弹轰击的田野在摇晃,溶解后归于平静,怒吼的山林与大地渐渐平息,连苍白的天空也显出久违的蓝色,周围的一切营造出一种和平安宁的假象。战争结束了,而有些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十八岁的少年在铺天盖地的大雪深山中悲痛地望着死去的爱人艾莲娜和还活着的孩子,仿佛是在真实和虚假之间画了一条线,“突然之间,死亡就是死亡,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大雪纷纷扬扬,这洁白纯净而柔软之物,竟会成为阻隔少年和孩子活下去的魔鬼。作为共和党战败者和将家庭带入绝路的男人,他唯一的尊严,便是死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山中,不给胜利者带来满足感。战争结束,而作为失败者的他又经受这自然安静的毁灭,纯净,沉默,仿佛凝固的血液根本不存在。
除却逃亡的少年,被关压的战败者胡安依旧经历着失败。经历着即将死亡和等待死亡的二选一中,胡安依靠着幸运的经历和模棱两可的谎言,仿佛永久停留在等待死亡之处。一个永远不可能做出任何英雄事迹的人被他塑造为一个可爱可敬的儿子,以抚慰他支离破碎却依靠着权势之人的母亲。有那么一个瞬间,母亲和囚犯之间的温暖与关怀仿佛冲破了战争清算的残酷,而下一个瞬间,胡安的朋友——长虱子的男孩,被死亡的点名选中。痛苦之上的痛苦,疑虑之中的疑虑。曾以为战争就是结束的胡安,只能在好友踏向死亡时哭泣地说出“再见”。“仿佛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停止,仿佛时间本身已经死于悲伤”。战争的结束,意味着什么呢?活着或者死去,有什么优劣呢?胡安亲手撕毁自己精心雕琢的谎言,义无反顾地走向失败者的死亡。
最后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藏在柜子里的父亲的。战争的炮火沉寂,屋外一片阳光明媚,屋内却是无边无际的黯淡与沉默。“恐惧,就像剩余的嗓音,把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事物的阴暗面只能用沉默去呈现”。一家三口,都是战争失败的牺牲品。躲躲藏藏的父亲,美丽警觉的母亲,悲伤沉默的孩子,在狭小阴暗的房间艰难生存着。被母亲吸引的修士贪婪地踏入他们的生活,慌张地将几人掩藏的秘密大声呼喊出。修士,孩子,上帝,三线叙事的交织,亮色与暗色的融合,流泻出粘稠无法抵抗的悲凉。“他一言不发,跃入了虚无”。刚从衣柜中走出来,他便被后院吞噬。
镜头转回到出乎意料的第一篇,不同于战败者的失败,作为战胜者的失败,更令人确信,即便战争结束,也没有任何人会得到救赎。阿莱格利亚上尉选择成为投降者,“逃兵不是敌人;但投降者是被打败的敌人,还是敌人”。他反对为暴利而战斗,他从没开过枪,他想向其他人说明他是投降者而不是逃兵。然而,他被恐惧的骚动淹没,他被所有人唾弃,他将自己的行为看作另一种胜利,却最终成为失败者。他相信着所有人都是失败者,“他们不仅打败了敌人的军队,也打败了自己的。只有少数死者才会被认为是战争的主角”。在哭泣的间隙,他说:“我是你们的人。”
如同交响曲的奏鸣,四个故事的主角在自己失败的经历中互相渗入其他几人的生活,提琴,长笛,小号,大鼓,他们演奏着自己的人生乐章,也在同样的背景下相伴流泻出灰红色的悲哀乐章。战败者害怕着胜利者,胜利者带着“他们身上自相矛盾的仇恨所留下的烙印”,同样害怕着真正的胜利者。战争结束后,才是新一轮“战争”的开始,无人幸免于难,战胜者也会慢慢变成一副被打败的躯壳,和战败者一起,走向另一座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