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烟雨任风流
在纷繁而错杂的时代里,我总会觉得比起了解一个跨越时空的人,了解一个身边同时代的人反而变得越来越难。漂亮的人儿太多,有趣的灵魂却太少。偏偏有这样一位天才的文人,以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和风趣达观的性格,吸引着同时代里各个阶层和各种身份的人们——上至王侯将相,文豪世家,下至才子佳人,名妓高僧,许许多多寻常百姓,狱卒走贩……甚至于还能跨越历史的长河,得到后世无数人的喜爱推崇,以文字独有的力量开创着一朝风骨。生不必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这个人正是这本书的主人公,苏东坡——《The gay genius》。
在开始读这本书之前,最好暂时忘掉这个诗人形象的存在。语文课本里的诗人往往像一个纸片人。我们借由寥寥数语,姓甚名谁籍贯何处,于是能看到的只剩下他们的某一个侧面,给他们一一打上“怀才不遇”“忧国忧民”的标签,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错过了许多“诗人”之所以为人的部分。而翻开这样一本书,仿佛坐在小咖啡馆,听一个朋友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才真实地感觉到一个放任风流,充满元气而又富有生机的人存在。可以说,我们好像在认识一个颠沛流离的乐天派,一个到处游玩的旅行家,一个和高僧交往的佛教徒,一个深夜访友的性情中人,一个兄弟情深的好哥哥,一个悲天悯人的当权者,一个深情而多情的丈夫,一个写圣旨的,一个种菜的,一个画画的,一个酿酒的,一个讲笑话的,也许一直要到了最后才会发现,他还是一个写文章的苏东坡。
幸亏东坡先生有了这样一个隔代知己,我想,林语堂先生恰好有这样的凝畅的文字风格,也有着同样随性的生活态度才能刚好把他也写得如此真诚而富有灵气。而至于他颠沛流离的一生,不妨从几处着笔。
他生命里的宦海沉浮,恰好与宋朝历史上这些大的变革紧紧相连,这就是宋代历史上毁誉参半的“王安石变法”和朋党之争。但是在这部书里,不必担忧由于历史匮乏而造成的理解难处。作者深谙,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只有理解了王安石、司马光这样的同事,也理解了欧阳修、苏子由这样的师友,甚至是吕惠卿、舒亶这样的小人,才能真正了解彼时的苏子瞻。
如果说苏东坡一生不幸运,恐怕失实。相反,我觉得他像张爱玲笔下出名要趁早的典型,年少文采就扬名天下,文坛领袖欧阳修就很推崇,上至皇帝下至偏远太守都很喜欢读他的文章。年轻时在朝中为官的苏轼几乎与王安石同样执拗,骨鲠之气,不吐不快,屡次上书。作为站在苏轼的立场的林语堂,恐怕很难从变法本身好坏对当时保守派和改革派们作出什么评价,毕竟这场变法在历史学上仍然众说纷纭。苏轼也许不能理解变法本身经济学原理,但是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变法之下地方人民之苦,他所能做的却实则有限,只能不断上书民间疾苦。
数十年后,经历了黄州和诸多地方贬谪,他再度受到重视回到汴梁时,已经平步青云到了翰林,但是所做的一切仍然如此。但是朝中已经只有单枪匹马,在这一点上,我真觉得他有种堂吉诃德式的精神。专心学术的司马光和众多已经退关归隐的老人之中,保守党总算还有苏东坡兄弟二人。在每一处实实在在的事情上,奔波于现场赈济灾民,策划和兴修水利,疏通运河等等,在这个方面他倒不像个文人,而像个严谨的工程师。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河山。
第一个地方是杭州。苏东坡的魅力之处在于,他的性格能与任何一个阶层和身份都这样融洽,在杭州,百姓衙署,名妓高僧,可以说都是他交往的对象。也许将名妓带到寺院以戏弄老和尚这样的事,也只有他这样诙谐的人能做得出来了吧。广为流传的佛印故事往往半真半假,但他与慧情、参寥等和尚的交往,便多发生于此。你可以在书中慢慢感受到这样一个鲜活的人出现在脑海:精通佛学经典,热爱哲学的也是他,流连诗酒歌妓,大口吃着东坡肉,也是他,甚至于判法严正但深知百姓新法下的痛苦的,还是他——林语堂给他的评价太过精准:
感官的生活与精神的生活是合二为一的,人生的诗情与哲学是并行不悖的,他对人生的热爱使他不能去做和尚,但慧根之深又不会染上纨绔子弟习气。
那些假称苏小妹的笑话或许是假,苏东坡开起玩笑来的才子意气是著名的。一树梨花压海棠语,可是一点面子不会给当事人留。因为这就是一个真实的幽默的苏东坡。杭州也许是他一生里为数不多的浪漫时光,他的立场已经注定没办法安定下去,此后的生涯里,密州黄州儋州惠州这样的穷苦之地实在太多。他的诗才绝不是永远用于山水豪情,为新法下百姓写下的肺腑之言正是他的祸端之始。而在他的生命里,另一个重要的地方是黄州。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在黄州,这个极落魄的地方,反而是苏轼自己认为平生功业所在,也许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开始看到真正的生活上的苏轼——可爱至极。著名的黄冈中学正在这里,我在那里读书之时,还能看到临皋亭与雪堂仍在,在黄州,也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苏东坡的。
在苏轼贬谪到黄州之前,是他生命里最严重也最危险的一次牢狱之灾“乌台诗案”。那些在杭州亲眼所见的百姓疾苦化作诗句,自然成了新派眼中对新法对皇帝的不敬,在御史们强词夺理的弹劾之下,几近判决死罪。但是仁宗皇后对苏轼的才华之爱惜,与皇帝本人久读苏轼之文章对他的信任终究救了他一命。大难不死的苏轼在黄州却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在这里的生活实与普通人无异。
这也是苏东坡传所写下的篇章中最平实而有趣之处了,林语堂先生考证了诸多这一时期他自己和其他文人留下的文章,得以还原出一个生活化的平凡人。是啊,看到把工资分成三十份挂在房梁上的他,你还能想象起那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的才子吗?可爱之处远不及此,他躬耕东坡之上,种种庄稼补贴家用,愿活三千岁,长与东坡做主人;自己修修水坝鱼池改善生活居所,当起了建筑家;在道观里头养生打坐,当起了道士,设有炉火打算炼丹,据称对那些硫化汞药剂颇有兴趣,当起了炼丹师;在酒店喝喝村酒,研究研究肉的吃法;给弟弟和友人一封封地写信交流……当然,竹杖芒鞋,一蓑烟雨,渔樵江渚,诗书画印,遍游大好河山,才是他生活极重要的一部分,正如他留在黄州的诸多诗篇。
在林先生笔下写这样的事是很自然的,他本人写文章最讲求的就是“无学究气”,写起文章像围炉谈天,但是就是这围炉谈天却如沐春风。他真是个同样热爱生活的人,没有那么多“斗争”,没那么多“深刻”,有点哲理要说,偏偏又没那么刻意。所以看他的这段文字也十分享受。有人说:“把贫苦的日子过的如享乐一般,那叫青春”。那么也可以说,这粗缯大布裹生涯的日子,反而是他生命里的黄金时代。诚然,英文翻译过来的文风相比于其他原本总有些奇怪之处,因此选个好的译本相当重要(张振玉先生译本尚可)。
长恨此身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
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临江仙》
苏轼似乎颇喜欢夜游,这和承天寺寻张怀民一样也来自一次夜游,夜游归来,家童鼻息已雷鸣之时无人开门,他只好依仗听江声。才有了这样一句由衷的感慨,我想此时的他,已经在道家的哲学之中获得了许多慰藉,一句“长恨”说起多少心声。在今天的我们,何时不是这样呢?又有多少人不期待小舟从此逝的生活呢?但他的妙处在于,明明是身不由己,却在无奈之中透着一种旷然如初。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风雨之中潇洒独行者,浑然而出。苏轼从来不曾工于言辞,但不得不惊叹于他的才华和他的风度,偏偏就能写出这样富有情怀的诗文,留下的那些句子读来,宛如天成,如沐清风。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时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沁园春》
国家不幸诗家幸,换个说法也可以说,人生不幸诗家幸。假如这是一个一心想要成为陶潜的苏轼,我不敢说我仍然有这样的喜欢和共鸣。我想,他无论有多少江上清风式的道家哲学,落脚点却仍然是一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赤子之心,有人评价他在儒家佛家和道家一直在找一个平衡点。这也是为什么读别人的诗词,要么美人香草般哀婉牢骚,要么弃世不顾独求高雅,栏杆拍遍,总少了点任平生的气概。
中国文人向来如此,但很少有人能拿得出来这么一种,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风度来。而在黄州期间的前后赤壁赋,无疑最能看出他自己人生哲学一次升华。所以为何黄州惠州儋州一说,我想在一个人生命里总有个地方,在那里他真正开始成为他自己,那么这个地方无论是不是故乡,是不是得意显达之处,都会在生命里成为独一无二的烙印。而黄州于苏轼,也许正是这样,不在于黄州本身,而在于他恰好在这里的那段时间,发现了自己之所以而为自己。那么这个他,纵然数年后官至翰林,草拟圣旨,也没忘记这种人生哲学,纵然再次沉浮,穷山恶水,也还是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他。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儋州,却已经是人生的迟暮。
作为一个普通人,苏东坡那种家庭生活是让人羡慕的,不仅是兄弟友情之深,还有几任妻子对丈夫的才华的仰慕,儿女对他的尽孝。至少在这里的生活已经不仅仅是困窘和水土不服,而是真正的偏远异乡,友人家人无一不相隔海峡。但即使在这里,妻子早已都亡故,而儿子苏过一路侍奉,仍能在书中看到父子颇有意思的生活常事。
章惇将苏轼贬谪于儋州的理由竟然是个文字游戏,(苏轼字子瞻贬儋州,苏辙字子由贬雷州),这个自小就与苏轼交往的故人,如此狗血地来了背后一刀。我们难以想象有意为恶的人,也没办法掌控生活中这样的人。但是怎么能不佩服这个真正的乐天派呢?在这里,学习酿酒家人都不敢喝,学习制墨险些烧掉房子,学习采集乡野草药,再业余和起了陶潜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这本书最深思的地方在这里,人格魅力里最有韧性的地方也在这里,即使权倾朝野,唯独拿苏轼没办法的也在这里。一个人生来就不是给打败的,你可以杀死他,可你仍然打不败他。就算他名字刻上“元祐党人碑”,即使贬到穷山恶水,可总归是奈苏轼何?相反,要去谈论他这个人一生里最显赫的时候,我倒觉得不那么值得一看——远离时代,我们不一定是做官的职业,也恐怕终其一生也到不了那个位置。但这样确确实实的低谷和不平的事,却在人的一生太常有。他自己说自己生性急躁,这种事像吃了苍蝇不吐不快,但是却实实在在能拿出这亮堂堂的心,一笑置之。是的,这才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最好的注解。
尼采常常提及一个词,叫做“强者的悲观主义”。意即,我们虽不能幼稚到做一个天真的乐观主义者,但悲观主义者也分为两种,后者不妨称之为感伤主义者,普通人,在认为生活质量无法改善时,就转而为感叹生活的苦难,甚至还有可能将其转化为诗歌形式。那么苏轼恐怕就是“强者的乐观主义者”了。与之相反,他的弟弟子由谨慎,谦和,沉默,却并不妨碍兄弟俩的感情深厚。我从来都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性格如同这个天才一样,慷慨而达观,但至少能期待自己能如同这样“腹有诗书气自华”,从容如斯,以这种非典型的英雄主义热爱生活本身。
林语堂先生的灵性不容许他泥于教科书般的标签形象,所以诗文虽有引用,却并不详述,尽由你去理解出几番滋味。读这本书是在读人而远非读诗文。也许读完这本书之后,反倒更适合再去读诗文集,倘若再读起这些句子,和本书之中的这个喜怒哀乐如此真实的苏轼一对比,犹如认识得了一个不得相见的知己,听他说起中秋谁与共孤光的独,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痛,依然一笑做春温的逸,醉笑陪公三万场的狂。人生失意的时候多,得意的时候却少,我没有办法把那些能在逆旅之中给予人希望的诗句一一以这篇文章的赘述记下,但是它们终将化作樽酒,融入血液,融入诗意也失意的生活里去。
我常常觉得,年少时人应当多读盛唐的诗,尤其是太白诗,三分月光,七分剑气,若无狂气不敢称少年,而不当读宋词来为赋新词强说愁。若真要读,男儿那也得读务观的词才算有点慷慨,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情窦初开,当练得一手书法书秦少游周美成于金粉纸上,为政之人,当刻杜子美白乐天诗句于座右,英雄迟暮,当念及辛词以抒胸闷,白发从容,可以读读欧阳文忠。但是要读人生况味,非得读苏东坡不可。进乎退乎,荣乎辱乎,皆以一心相对,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要过的从容太难,总有点不痛快,总有点牢骚,总还想着救民水火、兼济天下,总还有点才子情怀文采八斗不甘心,人就是这么贪心,诗人也一样,但打击不至于损及乐天本色,沉浮不至于伤及生活本身,日子总能这样诗酒轻狂,这就是天才般态度。
我不敢以这么一本苏东坡传就对苏轼的一生在历史上来一个盖棺论定,更没有办法仅仅以林先生的角度就推测王安石变法本身好坏。另外,在为官的方面,仕途并不顺利,他实在不能算得真的做了多么杰出的贡献。但从个人方面,却为着苍生尽了自己的人事。越是一个难以成为的人,往往越值得一读,也往往越能得到我们的喜欢。我很喜欢读传记的原因便在于,在另一个人的人生百态里,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所期待的自我,发现在现代社会里所越来越难得的随性和风度。
假如忽略掉他文豪的身份,在他的生命里,前途的浮浮沉沉,亲友的聚散分离,爱情的悲悲喜喜,甚至于生活的困窘腾达,这些与每个平凡人的一生并无二致,他所面临的那些事态抉择,也与我们何其相似。对于已经遇到的和还未遇到的一切,我将以何种态度去对待这样的逆旅还无定数,至少他已经在一蓑烟雨里,用生命写下了自己“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我们不一定能按别人的性格方式接着对待明天的生活,但或许,可以从他的人生里能借鉴到别具一格的态度,哪怕能好好停下来想想,我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