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挚友阿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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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买了一段时间了,一直没看。因为以前看过一些希特勒的传记,青年部分无不引用这本书,几乎是只能引用这本书的回忆,以至于我一直认为,此书的内容,我应该在不同的传记中都大致看过一遍了。
今天粗粗翻了一遍,发现自己真是错了。希特勒的传记作者比较倾向于引用库比茨克回忆的直接与希特勒相关的事实部分,但实际上这本书还详细的记录了时代背景的各种细节,以及作者对好友的性格、爱好、命运的分析。更重要的是,本书出版于1953年,整个世界被希特勒撕裂的创口尚新鲜,痛感还未消退,库比茨克本人在美国人的大牢里蹲了16个月,但他在书里毫不掩饰他对希特勒深刻的感情,他表达过对希特勒的不认同、不理解,但整本书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批评过他的老朋友一句。战后,所有的希特勒相关回忆录都在努力和希特勒划清界限(我记得谁的回忆里还十分讽刺地说过,某某说自己和希特勒说完话后会故意把门关得很大声表示不满,但他记得根本就没发生过这种事),更显得此书与众不同。希特勒的母亲在临终前请求作者做儿子一辈子的好朋友,因为儿子没有别人。他母亲看得很准,而库比茨克也做到了。
其实两个穷鬼在林茨,之后在维也纳漂着的故事,即便不是希特勒,现在读来也是很有意思的。哪里没有这样的年轻人,囊中羞涩,却志向远大,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呢,甚至还做过买彩票中大奖后该干什么的白日梦,事无巨细地规划了一番。那时候维也纳歌剧院的歌剧票像张学友演唱会门票一样抢手,毕竟指挥是古斯塔夫马勒!哪怕是站票,也要早早去排队抢,站的位置也要抢,立柱旁边是最好的,毕竟从排队买票到看完戏需要将近十个小时时间,可以靠一靠。为了省衣帽间的费用,两个穷鬼出门看歌剧连外套都不穿,维也纳的冬天很冷啊,想象他们穿着看戏的礼服,却不敢套一件大衣,戴一顶帽子,场景也是十分滑稽。而且因为没钱给公寓的看门人小费,戏没结束就要溜出来早点回家,弄得学音乐的库比茨克回去后还要把歌剧的结尾部分在钢琴上弹给希特勒听。
但也正因为是希特勒,这些故事读来又有别样的意味。他因为母亲重病,围着蓝围裙跪在地上擦地板,为母亲做一日三餐,他曾因为飞机刚发明就装上轻机枪而生气,觉得新发明怎么那么快就变成了杀人的机器,他也会因为看了一本宗教裁判所的书而马上跑来和朋友吐槽教会,甚至在朋友收到预备兵役通知书后费尽心思教他如何逃避兵役(后来希特勒自己就逃了一战的兵役,跑到了巴伐利亚,直到在慕尼黑被抓入伍)谁能想象这样一位年轻人,日后成为二十世纪最热衷于战争,杀人最多的刽子手之一。库比茨克一再说,他的朋友并没有变,真的是这样么。
当然,这本书里展现的希特勒,还是一个痴迷于艺术和建筑的希特勒。库比茨克令人难以置信地详细描写了当年希特勒的各种建筑规划,怎么可能记得住这么多细枝末节!这有可能是他记忆超群,也有可能是希特勒单方面滔滔不绝灌输的结果。固然,库比茨克专门用了一个章节描写希特勒对政治的兴趣,但实话实说,在现在的社交网络上,你能发现十万个这样的键盘侠,二十岁以前的希特勒,在这方面毫无特殊之处。若不是未来命运的发展,谁又会把这样一个键盘侠的话当真?爱情生活和政治观念对于当时的希特勒来说是纸上谈兵,但艺术和建筑就不一样了,他真的付诸实践。他写诗,在库比茨克的钢琴上写歌剧,一连失踪三天,回来时带着自己设计的未来维也纳建筑的图纸。从剧院到平民公寓,他把他对理想城市的设想,都绘在图纸上。尽管自己住着没有多少阳光,八个住户争一个公厕和水龙头的贫民窟,他却在图纸上画出应当有阳光和新鲜空气的理想住宅。后来他当了德国总理,在全国兴建工人集体住宅的时候,特别要求所有的房间都必须有阳台。可以说是相当彻底地贯彻了自己的理想。
在书里的许多地方,库比茨克都会强调,“这是我们友谊的顶峰”,“我们的友谊有所加深”,“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升华了我们的友谊“,“我们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一刻”……他记得友谊的每个重要阶段,对“阿道夫”真是怀有非一般的感情!甚至能感受到他在下这些论断时的陶醉感,陶醉于希特勒对他们友情的认同之中,如果不知道的人读到这些话,还以为回忆对象是他的意中人呢。其实他和希特勒之间的友谊很典型,希特勒与他之后的“朋友”也好,“追随者”也好,甚至爱人也好——的相处,都是同一个模式,都是他们需要希特勒,多过希特勒需要他们。而且希特勒在情感上也是个独裁者,虽然他可以付出不多,但对方的的感情他必须要全额霸占。这一点,库比茨克也承认了,“从天性上来说,阿道夫对我很重要,反过来则不然。”一旦希特勒与他断了联系,哪怕几个月,库比茨克也会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读到这里,真是感到异常熟悉啊。
不过我觉得,这种深刻的感情并不单纯,并不仅仅来源于他们少年时的友谊,其中极大地掺杂了30年后的库比茨克对“元首”的个人崇拜。书的后记部分叙述了德国吞并奥地利后两人的往来,不难看出库布茨克感情的变化,对于被“元首”记得、接见、关注的感动,最后一次见面,作者说他永生难忘,在两人的圣城拜罗伊特,希特勒在万人之中将车停在他面前,与他握手道别,“再见了!” 库比茨克的描述仿佛带着追光灯,“现在,我们的私人关系变成了公共事件”。确实是这样,随着希特勒成为公共人物,库比茨克对年轻时挚友的感情,也不可避免的变了。在他回忆的最后,在他听见希特勒死亡的消息时,他想到的并非是多年前的时光,而是他们一起去看的瓦格纳歌剧《黎恩济》的结尾。这也是希特勒最后在他朋友心中的形象——被自己挚爱的罗马人所杀害的罗马保民官,壮烈的瓦格纳式英雄,已经不再是林茨那个苍白、腼腆、满是梦想的年轻人。
无论如何,我还是很喜欢后记中,分道扬镳30年后的1939年,战争前夕,希特勒带着库比茨克穿行在瓦格纳的故居,最后来到瓦格纳墓前的场景,他们手拉着手,感慨万千。在他们少年时代的白日梦中,也曾梦到过这个,一起去拜罗伊特,一起看拜罗伊特音乐节,一起站在大师的墓前。我们做的白日梦中,有几个能成真呢?往事历历在目,彼时两人该有多激动啊。有一些历史学家说,如果希特勒能死在1938年,世界对他的评价会大不一样。对于库比茨克来说,他是否也愿意将时间凝固在那一刻?
但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