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花如晤
常言道见字如晤,人世间许多相逢到了田中先生这里,换作“见花如晤”四个字反倒更为妥帖——因痴迷花道茶道与新人旧友结缘,五十余年以来,随手衔一枝节令时节的花草,稍加装点,便是赋予生气的点睛。 他笔下的文字如同他的花道与茶道作品一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由感慨赞叹先生的心境。生平许多花事尘缘,都仿佛四季更迭一般自然,娓娓道来,怡然自得。 先生的插花以清丽自然为主,翻阅书册之时,每每都被花草迷人的身姿气度惊艳得挪不开眼。书中的花草,虽然按照先生的话来说,大多都是信手捏来的野趣,细细看完却发现她们都意外地不落俗尘——那是一种与自然为伴,由心而生的高贵,只不过这种高贵内敛在骨子里,并非高不可攀的冰霜淡漠,而是一种愿意俯身倾听的宽容亲和。因此,先生的茶道作品也好,花道作品也罢,都沾染着一抹娴静豁达的大家气质,毫无浓妆艳抹富丽堂皇的造作姿态。 正如先生所爱的棣棠。 这样一种高贵的花,先生好几次插花都将她与朴素沉静的花器作配,花与花器相得益彰,大有一种时光沉淀过后的温柔——宛若平安时代宴席上端庄典雅的公主,一袭深紫色的打卦,未施浓妆便已然彰显浑然天成不素张扬的高贵,整个人如同衣襟上的棣棠,温和又恬静地绽放着。眼前人虽是礼节性的寒暄,但施施然欠身一礼行毕,客人却也觉得,微风轻迭着的春意都愈发醉人了。 虎耳草亦是如此。原本看似不起眼的虎耳草经先生之手摩挲,竟带上了一抹童真稚气。先生已是花道大师,将自然之趣拿捏得十分到位。带有奈良山中水间韵味的花器配一双灵动活泼的虎耳草,这股热闹的劲头像极了喜欢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赏花灯的孩子。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里倒映着沙罗双树流光溢彩,只让人觉得可爱非常,令人有一种想要笑嘻嘻塞给他一袋金平糖的冲动。 因此,在读至“月与龟”之前,全然觉得这样的生活美好得宛若一场梦,令人沉醉眷恋。然而终究是读到了那句“虽说还未到仲秋赏月之时,我们以酒代茶,举办了一次酒宴,此次相会虽然十分尽兴,但想到故人皆已魂归他届,内心寂寞无法言喻,只能将这些美好的回忆珍藏心中”,这样一席话确确实实一语将人从迷梦中唤醒。 许多年后,每每到了“月浮白云光皎皎,遥观平城古都夜”的仲秋时节,都禁不住心头一哽,禁不住回忆当时的酩酊一醉把歌对的情形。 “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土方岁三的那句俳句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一直都觉得,花道和茶道大师都拥有一颗宽容慈悲而又坚忍的心。此一时彼一时看见的是星垂平野阔,殊不知他几十年如一日抱花品茗,围炉一叙,身边新人旧友相逢过又别离,他才是那个被时光抛下的人。时常邂逅,又时常忘却,先生的客人里有陌路人,也有莫逆交,每一次相逢既是第一次,亦可能是最后一次。镜头与记忆保存下来的都是最美好的一瞬间。花会凋零,会褪色,人也是一样。那些未曾说出口的道别,就默默收在心底吧。因为人生中总有许多人许多事,是用来放在心底好好惦念与回味的。正是有了这些因相遇而生的牵绊,自己的人生才变得绚烂而善变。 我们都在时光的轨道里,逃脱不走,超越不去。 你看,你伸手便能触摸到这一瞬的朝露雨雪,它不属于回忆,更不属于梦境,乃是时光的赠予。 时光这种东西,有时候显得十分残酷。 然而,正因为有了这过分的残酷,方能创造出邂逅或擦肩,相逢或别离的因缘人间。 暮色四合,山川温柔。 不如将艳羡或怀恋的心情都暂搁一边,饮一杯枫丹白露,听一曲田中先生谱写的四时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