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很多人熟知林徽因，是缘于和诗人徐志摩的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往事。再加上她顶着“民国才女”的光环，一生中集齐梁思成、金岳霖、徐志摩三位大家的赏识和宠爱。实在很难让人不猜测，林徽因究竟富有何等的才情和品性，可以将一生过得理性又高贵？

读收录了林徽因散文、小说、诗歌、书信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你越了解真实的她，你会发现离你想象的林徽因越遥远。

林徽因和徐志摩是在英国认识的，当时不足二十岁的徽因，跟着到瑞士国联开会的父亲住在英国。白天，常常独自一人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英国连绵不断的雨。

二十年后，在写给二哥（沈从文）的书信中，林徽因是这样回忆这段往事的：

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

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从没有一个浪漫聪明的人走来同我玩——实际生活上所认识的人从没有一个像我所想象的浪漫人物，却还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纠纷。

而这个时候，徐志摩轻轻地来了。他和林徽因的父亲是忘年之交，由此契机，两个人相识。这个儒雅又不乏诗情和幽默的男子很快让徽因的生活变得鲜活多彩起来。两个人谈天说地，畅聊古今。

一个纯情又富有浪漫情怀的少女，对这样的男子当然会生发出欣赏的情愫。然而，她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喜欢只能是好友间的喜欢。如果投入到诗人如火般炽热的爱情中，一方面势必会伤害其妻子张幼仪，另一方面，她清醒地意识到：“徐志摩当初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而事实上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即便诗人写了一首《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光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两个人依旧保持着相对纯粹的君子之交。而且，这份情谊在彼此有了家室之后没有变得寡淡，而更加变得如亲情一般的醇厚坚固。

当时徐志摩为了追求”自由的爱情“，决然和张幼仪离婚，并和陆小曼在一起。然而交际甚广的妻子需要大量的资金供应，不得已，徐志摩常常需要在不同的大学”兼职“授课，以此来赚取更多的薪水。

而就在一次授课完毕后，因林徽音要在北平协和礼堂为外国使节演讲“中国建筑艺术”，徐志摩欲前去捧场。匆匆于早上八时搭乘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邮政飞机由南京北上，然而，飞机在大雾中误触济南开山坠落，不幸罹难。

徐志摩遇难，林徽因悲恸不已，天空如墨色般凝重，哀痛如鲠在喉，几天都无法顺畅地言语。她将哀伤的情绪转换为洋洋洒洒几千字的思念，写作《悼志摩》发表在《北平晨报》上。字里行间无不充溢着对朋友无比真挚的怀念。

志摩在林徽因眼中，更多是带有诗情的痴和真，绝不含有丝毫矫伪，如孩子般天真。在他的人格里，最精华的便是对人的同情，和蔼，和优容。

诗人志摩，是有着那不可信的纯净的天真，对理想的愚诚，对艺术欣赏的认真，体会情感的切实。有人或许会觉得他痴、他傻。然而这样对艺术的“痴”是很动人的，如同《红楼梦》中的宝玉之痴。

“他只是比我们近情，近理，比我们热诚，比我们天真，比我们对万物都更有信仰，对神，对人，对灵，对自然，对艺术！”

洋洋洒洒的五千字，诉不尽绵延不断的思念。不思量，自难忘。她委托丈夫梁思成去飞机坠毁地点——济南，捡了一块飞机的残片挂在卧室的墙上，直到生命的终结。那份思念和憾恨也伴随了一生。

徐志摩去世几年后的某一天，林徽因和梁思成路过徐志摩的家乡浙江硖石。物是人非的情景，令林徽因再一次陷入了感情的撞击之中不能自已，和着泪花和火车的轰鸣，把不可名状的思绪倾泻到纸上。于是，就有了让大翻译家许渊冲都读之流泪的诗歌——《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 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二十一年夏

载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徐志摩年轻的生命如划过夜空的流行，光芒璀璨却转瞬即逝。但刹那的光亮曾照亮了穹苍的一角，搅动了无数波澜不惊的生命。林徽因在徐志摩去世四周年后，再一次在《大公报》上发表《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就像悼文中所说：虽然四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的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的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地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

可以想见，两个人的情谊在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和冲动后，已经渐渐熔铸为更加亲密与持久的知己之交。

出生于江南的林徽因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异常坚毅。她渴望打破固有的“窗子”，《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本书收录的不少文学作品，像《窗子以外》、《蛛丝和梅花》、《九十九度中》，无不带有冲破枷锁和牢笼，呼吸新鲜自由空气，渴望体验不一般生活旅程的盼望。

所以，她的一生，并非儿女情长。她是才女，更是新中国成立的第一批建筑家。从英国留学回来后就将所学献身国家。她开拓了古代建筑学术，和梁思成一道在战火纷飞的岁月，穿梭在中国的偏僻山村，只是为了保存和修复历史遗留的珍贵建筑。

她是“太太的客厅”中光彩四溢的沙龙女主人，亦是身穿布衣坦然在历史建筑房顶上勘测的建筑师。她的美，在为艺术的奉献中散发出永恒的价值和意义。

对友人，她是深情的；对艺术，她亦是无悔的。她的名字，已经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相连，这样感性与理性并存的女子，同样有对无常生命的惶恐和无奈，但是，她并不绝望，她依旧对人，对美怀有最深沉的爱和希望。一如《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所写，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诉不尽的林徽因的一生，就像人间的四月天，动人，轻盈，又蕴藏极强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