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错觉下的芳华
严歌苓这本小说是受冯小刚命题作文的。她在采访时说: “几年前小刚导演跟我说:‘你写个文工团的故事吧,我也是文工团出来的,我们那时候的爱情、我们那时候的那种东西,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没有经历过。’我就想到我们团里的一些人物、一些故事,开始构思了这么一个小说。” 写完给冯导一看,就拍了,还改了个名字,叫芳华。小说原名是《你触摸了我》,直接指涉书中屈指可数重要事件之首,对应的英文名叫you touched me,冯小刚可能对这种语言双关梗并不感冒,令严歌苓改了,并觉得严歌苓提供的“芳华”这个选项很符合自己的感受和记忆,象征着青春与美好。——
冯小刚选中了《芳华》,他说:“‘芳’是芬芳、气味,‘华’是缤纷的色彩,非常有青春和美好的气息,很符合记忆中的美的印象。”
冯小刚一个直男带着青年时代对文工团的美好记忆和浓浓的女兵情结下的这个命题,严歌苓尽心尽力不多不少地完成了。事实上这本书从头至尾透着一股直男气息,似乎作者向冯导的视角努力靠拢。严歌苓一个美国创意写作熟手,放弃了她那一套操练得炉火纯青可以说相当成功、甚至成功得有点令人生厌的手法,像一个刚红起来的豆瓣红人作者一样插科打诨毫不费力地写起自己曾经最熟悉的一段生活经历。说是毫不费力,但不可谓不用心,严歌苓自称这是自己写作的最诚实的一本书,然而就像很多成名的作家最终着手写自己自籍籍无名起就心心念念想写的私心主题一样,这本书不够好。
我不是这本书的目标人群,我一点也没有文工团和女兵情结,甚至青春情怀也没有。青春和美好挂钩这种propaganda,我没买帐过。但是如果说这本书及其改编电影的目标人群是文工团情怀和青春大电影的拥趸,那他们的评价可能就更不客观了。按照严歌苓的说法,保持精神和物理的距离可能更加有利于观察对象。我想我这样的读者还是可以谈谈《芳华》这本书。
老实说,大部分时间我在逼迫自己看下去。本来我是信服严歌苓的,就她本身的技艺而言,她是成熟优秀的。但这本书笔调是极度轻佻的,像是一个假小子人到中年还在用青少年的方式写作,并且把自己成熟的人生阅历得出的判断大量注水后,以同样的方式呈现出来。在我设想严歌苓这本书完全是为冯导下单的电影脚本而创作并自觉不自觉地意图取悦一个已经执着于“文工团=美好青春+美好女兵”设定的中年直男大导演后,我得以继续心平气和读下去,确实严歌苓的诚意不多,也不少。她没有野心,她为国人电影观众做的已经超标了,你想看的东西都有,她还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反思(勉强吧)。冯导这边,还有残酷的战争场面可以拍呢,砰砰砰非常精彩,可以说剧本很好写了。但对于读者来说,这本书有点水。人物刻画勉强过关,“我”是最模糊不清的。鉴于“我”向来言辞轻佻,缺乏是非观,摇摆不定,假装同情所有人,又不在乎任何人,我理解她作为那个时代的产物,有着深刻的压抑,通常表现为对于两性接触有种控制不住的低级趣味审美,而对于人性高尚的部分有种敬而远之忍俊不禁的怪异反应,还有一种女性群体里表面开心果实际边缘人的冷感。直到“我”成为一个资深作家以后,才换了一种稍微庄重的态度来讲述每个人的故事和结局,不过那个真诚需要打个折扣,因为“我”已经是一个写作者的身份了,在写作的滤镜下一切都出于审美的需要,无论和解与赞美,还是眼泪和忏悔。 整体感觉是,作者并不敢触碰那段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一段时光。触摸仍然流于表面。“我”仍然站在安全的位置审美男主角的悲剧,分析和品鉴他的悲情人生、他稍纵即逝的芳华、他的低贱到尘埃里的结局。唯有努力拨弄那些残余的泡沫,维系记忆和叙事编织的审美错觉,“我”才能继续前行,放弃真正查看那段历史的责任。这种放弃也好像是在说,所有身在其中的人从未获得重新审查过去的权利和能力。
在最后几页,我有一瞬间以为看到了严歌苓的真心,她好像在说:美好的年轻人啊,她们来不及悼念那逝去的芳华,没机会拨乱反正错待的青春,下一次见面就在追悼会了。
没有比死亡更好的清算方式了,失意者失去了本来就不存在的重新讲述故事的机会,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和愤怒被一笔勾销,一切过往尽在老战友的酒中。青春和美貌经过岁月和选择的洗炼后,每个人的距离又近了一点点,但时代的变迁让他们失去了参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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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严歌苓的地母情怀,和中国式直男提倡的女德是一体两面的东西,所以她特别受中国导演的欢迎。容易理解,两性关系非常不平等的环境下自然会发展出这样一种道德审美,很有操作性,就是当女性个体从宏观到微观上都无法挣脱这种父权制的控制时,就咬紧牙关做好自己且姿态坚忍壮美,风轻云淡,吃亏是福。
想想中国当代能入的主流的女性文艺工作者,基本上没有真正革命性的女权主义者,都是不同角度迎合男性凝视的。连中国屏幕上都有一个变性人金星活跃受欢迎,和其他状况比奇怪不奇怪?因为她也是实打实的直男癌啊。批判严歌苓这样的毒草太难了,中国读者观众渴望感动需要感动,也有权利为纯真的青春或那段历史回顾把玩,可是喝严歌苓配方的鸡汤太有毒了,我们却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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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一条不太相关又相关的关于作者的讨论:
微博@罗赛迩 一说到羡慕的对象,我脑子里蹦出来的就是严歌苓啊,她是……我就这么说吧,写作取材时会有当地领导带她去走访各处包括监狱的,那个阶层的人。 她说“女性要自信”……我觉得吧这不是女性不女性的问题啊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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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电影节专访严歌苓,谈对“Me too”运动看法。“我觉得影视这个行业,跟别的行业不太一样。在这个方面特别多。我觉得女性在各行各业都容易成为一个prey(猎物),都容易被preyer(猎人)来当做狩猎的猎物。但是我觉得,也有女人不择手段地想要成名,而使她自己成为了猎物的一个。因为不自信,想急于成功。” “其实我觉得我走这条路(影视行业、文学创作),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得奖。27、8岁就已经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我就没有急过,我就好好地写自己的作品,不用急。我在中国台湾得了十个文学奖,我也并没有拿这些到中国内地去做资本。李安92年买我的作品,当时他已经成为美国的一颗新星了。我也从来没有拿这个到中国去作为和媒体谈话的资本,我觉得不必急。你知道你自己是一个实力很雄厚的人,就不必去走一些捷径,让人家把你当做猎物。所以我觉得这些还不够强大的猎物,也有她的可恨之处。”
@邓艾艾艾: “所以我觉得这些还不够强大的猎物,也有她的可恨之处”,严歌苓父亲是著名作家,母亲是著名演员,有让自己才华得以成长与展开的优渥环境,多少生来弱势且遭到结构性压迫的女性根本连变强大的机会都没有,她们因为权力关系遭到性侵害,可恨在哪里?可恨的永远是性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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