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终结
小时候痴迷打游戏,尤其是光荣的三国系列:英杰传加三国志,翻来覆去的一遍一遍做着英雄梦和统一梦。那时便有个心结:如果,如果关羽没有大意失荆州,那蜀国是不是能统一。有这种情结的人肯定为数不少,所以后来光荣在无双7里加了一个IF模式,当完成IF模式下的樊城之战后,看着动画,真是百感交集泪如雨下,如果,历史是这样的该有多好。(无双7IF模式下的樊城之战动画绝对是光荣最良心的动画之一,蜀党千万别错过)
所以有时读历史会是非常残酷的一件事,有些人有些事,你明明投入了那么多感情,你憧憬仰望假想着,自己跟在他的麾下去建立那令人心驰神往的伟大功勋,然而下一页,他就死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所射出的暗箭下。可你偏偏对这一切束手无策,只能徒然的掩卷叹息。我便一遍一遍读《史记淮阴侯列传》,最后只能狠狠地把书一摔,骂一句,“你丫胡扯”!这就是历史,大多数时候我们因为无知而选择沉默不语,可也有些许时候却是因为内心的不甘和绝望。
本雅明写过这样的话:
一个天使正要从他入神地注视的事物旁离去。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张开了。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他们抛弃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了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的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致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积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这个天使也就是我们的历史天使。
是的,有些事情就那么残酷,无论你怎么懊恼怎么愤恨,却都拿它无可奈何,所以现在才有了那么多穿越小说或平行时空,因为改变一个已经再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完成儿时的某个心愿,大概是最容易令人满足的。我们都只能躲避进假想的故事里,寻求一种符合自己志向或审美的故事来试图遗忘那已经被铭刻在史书中,完全无法更改的结局。
历史小说便是最好的寄托,我们那一点参与者的私心被作者带进了书中,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归某个特定的时期去体验一把理想中的“黄金时代”。我还记得第一次读梁羽生的《大唐游侠传》时的兴奋,看到唐传奇里的英雄人物真的被卷进历史里,见证并左右着历史战车的方向,那种切身的参与感和投入感就如同最好的RPG游戏一样。读历史背景的小说容易获得快乐的原因有几个方面,一方面是因为复习早已熟知的历史事件后满足考据癖的骄傲,但更多的还是因为面对历史无能为力的渺小和压力,终于在这里得到了宣泄。
“世纪三部曲”是一套非常好看的历史小说,大概是描写上个世纪的最好看的历史小说了。
百年的跨度,五个家族的参与,以及三代人的爱恨情仇,全部被裹挟在一个巨大的车站中,历史大事年表变成了读者的火车时刻表,我们可以用一种早已了然于胸的沉着静候着历史的列车奔驰而过,一方面也不由自主的关心起踏上各自车辆,奔向完全不同人生轨迹的诸位主人公们。
读者们当然清楚每趟车的方向,有些车前途坦荡,有些车直奔绝望;有些人从此再无相逢的可能,而有些人却注定兜兜转转还能汇在一处。比如第一部历经苦难终于相聚的沃尔特和莫黛,沃尔特给莫黛看自己保存的那张战前拍的照片,“那之后它就一直陪着我。它也跟我一样熬了过来。”明明是苦尽甘来秀恩爱的片段,大家却因为知道接下来的历史不得不叹一句,熬不过的苦日子还没到呢……你们的车才刚刚过了炼狱的门,接下来只能越来越惨。
比如第三部,格雷戈里和列夫这对走上完全相反道路的兄弟的最后重逢,格雷戈里为自己一生感到荣耀和满足,他没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没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他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共产主义事业。格雷戈里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列夫,因为这激荡而充实的一生本该是属于弟弟的。当然,来自美国的亿万富翁列夫并不认同这歉意。作为旁观者,我们也很难对兄弟两的得失妄下判断,只能叹道“it’s a question”。
历史最残酷的便是,你似乎永远无法探究其真相。它不是实验室里可以反复操作,一遍又一遍精研推导的结果,它是一连串完全无法预知的偶然连接在一起,最后不可避免但又无法复制的结果。哪怕历史小说也是一样,纵然我们知道历史进程的方向,可对于小说人物的命运仍然无能无力,他们只是读者的眼睛,帮读者更设身处地地观察和感受历史洪流的凶猛和激荡。
所以我们只能躲在一个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后,一起去欣赏那奔腾汹涌的旧时代,那些遥远而清晰的瞬间慢慢铺陈在我们面前。从身不由己混乱不堪甚至可以说毫无意义的一战开始,到充满意识形态碰撞各方碾压到几乎灭绝人性的二战,一直到为我们熟知且诟病的冷战和党派斗争……我们借书中人物的经历慢慢回顾着人类的历史:既是漫长而充满苦难的奋斗史,也是短暂而充满激情的英雄史。可这些人物,有时难免走上一条我们不愿看到的道路,带着我们的惋惜和哀伤,一去不回。
真相是时间的女儿,不是权利的女儿。有些事,终究还是会有个说法的,所以到第三部时,很多人不满于作者的一些描述和议论,意识形态和政治偏见让很多读者难以忍受,不过这恰好是那个时代,或者说,就是我们的时代的特色和困顿。越来越多的可能摆在了面前,火车站似乎转换成了一个巨大的交通枢纽,更多的选择即远方,而且不单是小说人物,就连读者自己好像也要为自己选一个位置了。
有些历史最终变做一堆瓦砾,无数游客来到它的面前,大家只能从书籍或故事里想象在这瓦砾中发生过怎样动人心弦的爱情或英勇决绝的史诗,它是残缺的,但却是感人的。游客们会用满足而傲慢的语气叹道:啊,旧时代,多令人神往啊,那个时代这里有最豪华的宫殿,最耀眼的珍宝以及所有你能想象到的所有英雄壮举。至于所有丑恶和不堪,那些早被时间冲刷的一干二净了。
可如今面对自己所处的时代,我们从旁观者也转换为历史列车中的旅客,那些事情,不单是书中的人在经历,我们自己何尝能抽身而去,用一种全知全能的视角洞悉所有真相和一切结局。我们觉得作者有些观点偏颇的时候,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已经做下了些许判断,用某种价值观决定了自己的选择。我们操心的再不是小说人物的命运,而是所有人的站队和去向,没人希望孤身一人。
对于历史,有时我们无法坦荡叙述自己心中的渴望,可面对一部写当代大事的小说,很多人都会义正言辞的抢占道德高地和确保政治正确,完全没必要,因为所有这一切,也会慢慢沉淀凝结,真正有价值的部分会如同松脂般在地底慢慢凝结成一块琥珀,在多年后被人挖出,在围观人群的惊叹中闪烁出独特的圆润光彩。有幸被保存在琥珀内的,无论是昆虫亦或植物,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都会被视为这个年代的代表或标本,化身为我们时代的标签为后人重视及研究。那时也会有人将这独特的珍宝视作我们这“黄金时代”的最好证物,憧憬且向往。
所以有些人给这套书做家族谱系表,列世界大事记,其实都没什么用,因为有一部分事情将永远被铭记,但更多真相其实已经再不可考,这是历史的残忍,却是生活的慈悲,我们并不需要为那所谓的永恒背负太多,历史记载的和小说讲述的,有时会重合,有时会冲突,我们读历史时可以叹一句“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看小说时则可以唱两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们看的是小说,说的是历史,过得则是生活。“永恒”如同历史的石碑,早已被雕刻完毕,安置在醒目的广场中供人瞻仰,我们随着人流与那石碑擦肩而过,仓促间扫一眼上边记录的文字,接着便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