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伯利亚森林中寻找自我
大自然会讲故事吗?当然。漫步任何一处森林,林涛阵阵、微风拂面之时,就像树林的呼吸,你会觉得大自然在温柔地向你倾吐着心事。然而,有些书中的大自然讲起故事来更高明,读着便如临其境,这种神秘、独特的感觉在《鱼王》中就能充分体会得到。 1953年,斯大林逝世,苏联文学进入“解冻”时期,文学创作转向以一种理性、清醒的态度来对待现实生活。到了七十年代,文学对生活的挖掘更加深入,时代更替的特征更为明显,尤其体现在对表层社会现象之下更深层次道德观的揭示。一众作家中,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无疑是最耀眼的一位,他将自己的故事根植于广袤无垠的西伯利亚森林,代表作长篇小说《鱼王》由十三篇中、短篇故事组成,取材于作者在家乡西伯利亚真实的生活经历,讲述了发生在叶尼塞河流域一带当地人和外来者的生活,虽没有强烈起伏的故事情节,大部分段落都是追忆自己和他人的往事,却丝丝入扣,读来令人欲罢不能。 阿斯塔菲耶夫说过:“写作需要的是全副心灵,而不是趋附时尚,不应该在文学中寻求地位,而应该从中寻找自我。”他笔下的西伯利亚森林,就是他用全副心灵塑造出的一个讲故事好手。《鱼王》中的故事虽由作者本人娓娓道来,却像是大自然在讲述自己心底的秘密,在这里,自然并非是作为普通意义上故事发生的背景,而是摇身一变成为叙述者。 人类观察自然的视角很片面,因此《鱼王》对大自然的探索并不仅仅是从人的视角出发,阿斯塔菲耶夫笔下的鱼儿、鸟儿、花朵、树木、河流都洋溢着生命,原始森林时而静谧、时而欢腾、时而咆哮,植物、动物纷然杂呈,好似大自然在巨细无遗地呈现着自己。他深知:“各种动植物变化无穷的美只有在它的‘生身之境’才能保存下来。”看来,作者对此种生身之境的热爱早已融入他的身体、思想中,就像一个甜蜜的梦境这般美好,却又无比真实。在万籁俱寂中,似乎听得见大自然那颗纯洁的赤子之心的搏动——“好像只剩你和大自然两两相对。而且你还会感觉到一种怯生生的神秘的喜悦,觉得这周围世界毕竟还是可以信赖和应该信赖的。” 针对自然之物采用拟人化的叙述方式,是阿斯塔菲耶夫创作的一大特点。例如《鲍耶》和《一滴水珠》中分别出现的小狗鲍耶和塔尔桑都充满了灵性,它们对人类揣摩与迎合的心思,被描摹得淋漓尽致,对全书中频繁出现的茴鱼、细鳞鱼、狗鱼、鲟鱼等鱼类的描写并不是以人类食物的视角切入说明鱼肉口感,而是着重于它们以怎样的智慧与人类较量。 然而,拟人化写作不仅仅是为了增添小说的趣味性,更深一层意义是作者希望借用自然和人类两种相对的标准来互看他们之间的关系。人被动物称为野兽,就像在《葬后宴》一篇中,借由驼鹿的心声来展现人类无度狩猎的残忍:“驼鹿呆然不动,听天由命了——它认为散发如此臭不可闻的气味的野兽(人类)是对什么都不会顾惜的:无论对森林、对别的野兽还是对自己。如今躲也枉然,求饶也枉然,搏斗也枉然——这种野兽早已不在林中进行公开战斗了,只是打冷枪,在安全的距离内射击。在这种野兽身上,高尚的情操早已丧失殆尽,对大自然的友爱和正义感都消失了,由于深信自己在智力上胜过自然而变得脑满肠肥。”人类早已激起自然界的愤恨。 在西伯利亚森林中,当地居民一向自给自足的生活早已被打破,人类的私欲践踏了这片丰饶之地。那些在排钩上残死的鱼、被随意杀掉的猫头鹰、因弹药不好没有一枪致命而在林子里备受折磨的鸟儿、被剖腹取金的雷鸟,还有因迷信被杀掉取血的乌鸦,都是触目惊心的血淋淋的信号。渔业稽查越严格,死掉的鱼越多,以国家之名的捕捞行为与个人之名又有何不同?适量取用的信条当地人老早就明白,只不过随着现代社会的入侵,要克服丰饶物资所带来的财富诱惑力,实在太难了。 《鱼王》一篇写的就是摸鱼人伊格纳齐依奇与象征着人类贪念的大鳇鱼作斗争的故事,濒死之际,他看清了充满诱惑力的鱼王的丑恶嘴脸,放开了贪得无厌的习性,得以洗净内心的污垢,重获新生。《没心没肺》一篇又狠狠地抨击了那些互相残杀、面目全非的人类。作者在故事的叙述中加入了人性探索的深层含义,并不存在道德训诫的意味,只是将自我反思诉诸笔端,发人深省。 表面上,阿斯塔菲耶夫让我们清晰的看到了大自然的生态系统恒久不变地在发挥着作用。这片土地一面用丰富的物产资源滋养当地人、吸引外来者,另一面又用蚊虫、使生命石化的严寒、砭骨的河水、卡扎钦斯克石滩等天险、泛滥成灾的水草等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排斥劫掠行为,保护自身不受侵犯。其实,这种生态系统意指人性的道德标准。出现在《白色群山的梦》中的阿基姆、盖尔采夫、艾丽雅分别代表了宽厚的西伯利亚森林、自私的外来掠夺者与被西伯利亚改造的人。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善良而又宽厚的阿基姆拯救了艾丽雅,他们也都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有句话这样说:生命是纯粹的火焰,我们靠我们体内一个看不见的太阳活着。阿斯塔菲耶夫觉得:“我们俄罗斯人这一颗赤子之心时常想方设法要在这精力疲惫、受尽折磨、日益衰老的躯体里完整无缺地保存下去。”这颗赤子之心就是那颗看不见的太阳,是鲍加尼达村的鱼汤喂养大的孩子的心灵,是需要用力擎住的一滴露珠,也是图鲁汉斯克百合花的美丽与坚韧。 读《鱼王》,就像是独自一人在原始森林里漫步,寻找真实自我的过程。此中真意无需费力地刻意去发掘,一切都是浑然天成,因为强烈的共鸣早已在字里行间浮现,犹如西伯利亚森林中混合着草木百果香味的蒸腾雾气,最终会与呼吸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