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饮孟婆茶

前阵子当当图书特卖，全场半价，我琢磨了半天，到底该买些什么书呢？最后给自己定了两个标准：一是买来自己肯定会反复翻阅的，比如「红楼梦」，下决心一下子买了两套「人民文学」的版本，分别送了人；二是这书很可能市场不喜欢，所以根本没可能出电子版——原因是我现在基本上所有的阅读都在 Kindle 上完成，还买了他们的 Kindle Unlimited 服务，现在阅读纸质书的最大动力只是——这本书非读不可，但却无处寻觅。最后这本「将饮茶」和「我们仨」就进了我的购物车。「我们仨」很早就读了，寄回家，承想着将来某一天家中的孩子在每日的玩闹当中不小心翻到，这样的书，翻到就是赚到。

杨绛先生20世纪80年代的散文集「将饮茶」，书名不是很好懂。我也是直到读了全书一半，回过头来思考「序」，才得了其中含义。所谓的「茶」，「孟婆茶」矣，也就是俗语所说的「孟婆汤」，按照中国的神话，人死之后进了阴曹，第一关是先喝下一碗「孟婆的茶」，这样才能将前尘后事统统斩断，安心做鬼投胎去。在前言当中，杨绛说，「我还夹带着好些私货呢，得及早清理」，就是这个意思了。这本书当中的文章，都是1983年前后发表，当时杨绛夫妇都已经是七旬老人，大半个身子几乎都在土里了。所谓「将饮茶」，自然也就是「将死之人」的意思。在这样的暮年里，将这一辈子的一些重要记忆、重要人物梳理梳理，自然就成了本书要义。

第一篇，也是作者着墨最重的，乃是杨绛的父亲杨荫杭。这是一位19世纪末代人物，自小赴日、赴美留学，当了大半辈子律师，是那个时代的一朵「泛起的浪花」。父亲自有一套特别的逻辑，比如，他认为人不该留房产给子女，这样他们才能够「自立」。同时他又在家里搞「比赛」，破房子还没修葺，到处都是鼻涕虫，他就要孩子干活儿，但是悬下赏格，鼻涕虫一个铜板一个，小蜘蛛一个铜板三个，大蜘蛛三个铜板一个——不多久，弟弟妹妹们吧鼻涕虫和蜘蛛都捉尽了。他和子女言谈中提及朋友，「我年轻时也有很多朋友，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他提及和孩子的心灵相惜，「曾母嚙指，曾子心痛，我现在相信了」。

母亲去世的段落，杨绛写的尤其动人。

香山失陷前夕，我母亲去世。父亲事先用几担白米换得一具棺材，第二天，父女三个把母亲入殓，找人在蒙蒙阴雨中把棺材送到借来的坟地上。那边我国军队正在撤退，母亲的棺材在兵队中穿过。当天想尽办法，请人在棺材外边砌一座小屋，厝在坟地上。据大姐讲，我父亲在荒野里失声恸哭，又在棺木上、瓦上、砖上、周围的树木上、底下的砖头石块上——凡是可以写字的地方写满自己的名字。这就算连天兵火中留下的一线联系，免得抛下了母亲找不回来。然后，他不得不舍下四十年患难与共的老伴儿，带了两个女儿到别处逃生。

……

父亲周密地安葬了我母亲，我们儿女却是漫不经心。多谢红卫兵已经把墓碑都砸了。但愿我的父母隐藏在灵岩山谷里早日化土，从此和山岩树木一起，安静地随着地球运转。

除了父亲，杨绛还写了自己「孤僻」的三姑母（回忆我的姑母），自己的丈夫钱锺书（记钱锺书与「围城」），以及自己在文化大革命当中受到的屈辱待遇（乌云与金边——丙午丁未年记事）。记钱锺书与「围城」，将钱锺书先生一身的呆气描绘的淋漓尽致，非常有趣。乌云与金边，则讲述了自己在艰难的时代中如何蔑视权威，也得到了很多普通人的真性情的关照。在被要求带着高帽敲锣时——「他们命我走几步就打两下锣，叫一声“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想这有何难，就难到了我？...群众大概也忘不了我出的洋相，第二天见了我直想笑。但就在这样非人 的世界中，竟然有人敢偷偷照料两位老人，实属人性光辉之体现。「按西方谚语，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金边」。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经过不同程度的摧残和折磨，彼此间加深了一点了解，孳生了一点同情和友情，就该算是那一片乌云的银边或竟是金边吧？——因为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为金色。

乌云与金边，这可能也是生活本身的样子。

读散文，更多的是怡情养性。浮躁的时候不会读，浮躁的人，也品不出个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