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曹衣带水,我是吴带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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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开始敲门,他就要一直敲下去。」
林奕含在书中引用了一句《百年孤独》的话,让我思索得最久的话。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之前媒体炒得过热,一些愿意看书的人因为标题没有打开看这个“美女作家自杀前8天的采访曝光”。而有些打开看的人则看到最后都不知道林奕含写了什么书。
单看报道标题,书名,我也不想关注这个消息。甚至我最喜欢的新京报在事件之前就推荐过这本书,看了荐书理由,我也没有看书的冲动。
最后是看到一个朋友认真地写了一段评论,转发采访,她写道:“这个视频我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我想她不会无聊到看无聊的东西看三遍,虽然这个“美女作家”报道的标题实在哗众取宠。我打开视频看完后,立刻疯狂地到处找这本书,找到了,又开始漫长的等待,一收到,还没走出快递大门就打开了包装,有一瞬间有要是世界上只有书就够了的荒诞想法。
这个时代让人难以拒绝信息。很难想象,如果这个事件剥离了“美女作家”,以及这本精彩绝伦的小说后,会留下什么?这样的案件屡见不鲜,常常像石头投进水里,轻轻掀起一片涟漪,就石沉湖底,无人问津。而林奕含不同,她“美不胜收”,文笔动人,成功地收服了大众的关注,我们的触目惊心。
林奕含事件,更像一个文学命题,或是哲学问题。她说她透过她的书想要叩问一些问题。我想,她的死,也在叩问这个世界。
当我们说爱,我们的心里是可以没有爱的。这个亘古不变的,为人们熟知的道理,以残酷的面目被揭露出来时,书里的房思琪疯了,现实里的林奕含死了。
所有迷信文学的人应该都会绝望。
“思琪她们很久之后才会明白,李老师是故意任唏唏笨的,因为他最清楚,识字多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林奕含在采访中提到胡兰成,提到张爱玲,提到文学的背叛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人惊觉她早已准备好赴死,因此格外镇定。
这个事件让很多人关注性教育,关注性侵,很多重要的社会问题由此牵出。林奕含则在采访中说她无力也无意改变现状。她是受害者。可在她的书里,任老师伤害自己的房思琪也是帮凶,她的沉默,她的自尊,她的教养,她的羞耻感都在推波助澜,助纣为虐。
所以到底是谁伤害了谁,谁杀了谁,变成了无法回答的问题。
“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
我相信写到这里,作者是恨老师的,她看不起他。可是她在别处又不得不承认,她也许是被迫爱他的。
“如果不是刘墉和影剧版,或许我会甘愿一点,比如说,他可以用阔面大嘴的字,写阿伯拉写给哀绿绮思的那句话:你把我的安全毁灭了,你破坏了我哲学的勇气。我讨厌的是他连俗都懒得掩饰,讨厌的是他跟国中男生没有两样,讨厌他以为我跟其他国中女生没有两样。”
她的讨厌正是她爱的委婉证据,她期待为她的爱找到正义,可惜真相龌蹉,她苦寻的诗意永远在水一方。
“她明白为什么老师从不问她是否爱他,因为当她问他,你爱我吗 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 我爱你。”
我当然希望,作者没有房思琪那么傻,她的死也许另有解释。否则,她的自杀就辜负了自己,恭维了那个禽兽。
这个事件给很多文学人以重击,但很多理性人会说,不要以偏概全,一开始就不该对文学有太多期待,不该认为文学有道德束缚力。文学是中性的,就像水果刀一样的物品,是根据使用者的意图而被决定的。你可以用它来切水果,雕水果,也可以用来杀人。所以一切回归到人的身上。
那什么来决定人呢? 林奕含对一切真感到假。她对世界的信任在她文学信仰破灭之后轰然倒塌。她说不是学文学的人辜负了“房思琪们”,而是文学,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你可以怪她傻,怪她不懂哲学思辨,不懂客观地看待文学的两面性,以偏概全。但如果这样的话,那你也要记住,你没有文学信仰。
就如你没有宗教信仰一样,你无法理解朝圣者长途跋涉,一步一跪的虔诚,但你不能否定他们。你也不能直接否定林的真诚,推翻她的信仰。
所以我说这个事件更像是一个文学命题,一个哲学问题。
文学是不是巧言令色?诗人写诗的时候可不可以不真诚? 一个人思想上的狭隘,肤浅,丑陋可不可以被完美地装帧成诗意,深刻和纯真?
语言有没有用?人有没有可能认识他人?甚至认识自己?
我更愿意相信,对这些问题偏执的追求而无果,才是作者了断的原因,以一个朝圣者的身份,保持了对文学的信仰,而不是投降者的姿势,对凶手的屈服示弱。
逝者已逝,遗憾和可惜也无用。我想可以做的,是继续追问,继续思索她未解决的问题。
有人已经从哲学角度试图回答林奕含的几个问题,他的做法透露出惯用逻辑的思维模式,刊登在了新京报公众号上。
他说,林奕含所质疑的“文以载道”本身就是伪命题。林奕含叩问道,为什么文人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和传统?
答题者认为文根本就不载道, 这个语境和传统根本没有存在过,何来背叛一说?
对于林奕含的第二个叩问“为什么诗人写诗时,心里的情感可以是不真诚的?” 即“艺术是巧言令色”一问,答题者认为诗人原本就是离“真”最远的存在,诗人靠灵感而非情感写诗,靠想象而非现实写诗,因此林奕含的问题再次成为伪命题。
最后这位 自翊以哲学角度回答林奕含问题的人,甚至回到作者的那句“我无力也无意改变现状”,提出 「作家应该有社会责任感 」的评断。
全文似乎逻辑紧密,理性十足,批判地看待了林奕含事件中的悲观命题。但继续追问下去,这篇文章则是另一种偏执,首先全盘否定文以载道,甚至否定“道”在中国传统中的存在,这一点便令人难以信服。
很难想象,一个受过国学教育,学过中学历史的人会对传统中的“道”感到虚无缥缈。
道可道,非常道。
中华传统中“道”是无法言说,但这不代表“道”就不存在。在西方哲学中,柏拉图等人对道德的规定分类齐全,美德善恶界限分明,所以西方人论道可以追溯传统。但这种逻辑的思维习惯无法用来理解同样古老的东方文明中的“道”。
林奕含说她的写作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今天明知“道不可道”,我想,还是必须道出极小部分的道,否则对这个沉默太久的语境和传统太不公平。从孔夫子的“仁”到孟子的“义”,他们都在尽力“传道”,简单的两个字便承载了无数的道义,仁者爱人,舍生取义。这便是林奕含所期待的文人应该具备的道义之一吧。她可能甚至没有期待任何深厚的传统,只不过是信仰一种文人情怀。可口念“温良恭俭让”的老师却如此令人失望。我想她的叩问是对人性的失望,她首要的问题是为什么受过教育的人性不能扼制恶的一面?其次才是,受过文化的熏陶和洗礼难道真的和普通的凡夫俗子是没有区别的吗?
第二,关于诗歌的真实性的讨论。答题者认为诗人靠灵感写诗才是真正的以偏概全。
如果他读过任何一个诗人的传记或是自述,或是真正了解过任何一个诗人,一定会难以怀疑诗人的情感。 如果只得倚靠灵感,诗人才得以写下不朽的诗句,或是只依靠想象,便能编造出动人的篇章,那他便愚蠢无比地把诗歌的创作简单化了。
诗歌同任何一项工艺一般,都需要打磨和痛苦的精雕细琢,但又绝对大于任何一项工艺。
真正的诗人写诗很难不情真意切。修辞只能带来美感,无法触动心灵。
我想林奕含的叩问在于,诗人写诗时,与他不写诗时,是同一个人吗?能写下情感纯真的诗句的诗人为什么可以做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暴行?这其实是对第一个问题的重复或加深,为什么具备纯真和美的一面的人性也不能扼制恶的一面?
最后,当她认为自己无力也无意改变现状时,我认为不可轻易就此判断她没有责任感。她是一个失去希望的人,失去安全感的人,也是对世界失去信任的人。她的想法是有她的缘由所在的,不可以一个对大众作家大众文化人的要求来批判她。
我得承认,在整个论说过程中我偏袒这个女作家,这个偏执地追求完美的作家。她对灵魂的叩问,在这个“娱乐至死”、“信息爆炸”的年代可能差一点点就被泯灭了。这个时代,人人烦躁不安,对加载的进度条都会不耐烦,一条恐怖袭击的消息紧跟着网红结婚的消息,刚刷到一条严肃的爆炸新闻下一秒却跟着搞笑视频,所有的事件、情感变得短暂,混乱。三百字的段落成为最平常的阅读单位。人的思维方式、情感体验都在被迫改变。
但有一点,从古至今,都没消失过,就是从众性。
这个事件众说纷纭,希望人人都清醒,尽力保有自己的一点想法,一点追问,一点质疑。
不必绝望,在思想上,你永远都不会踽踽独行。前赴后继者无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