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相守平凡，爱亦枉然

在央视的《朗读者》节目上，曾有一对夫妇让人印象深刻：相守二十多年，他们仍坚持互赠情书一吐情愫：“我一天一天发现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情地爱你。”当时，主持人董卿用沈从文的那句“我们相爱一生，还是太短”作为他们爱情的注脚，感动了一众观者，而其实这句令人动容的情话，出处则更有深意。沈从文的学生林蒲，在恩师离去后写下了满怀深情的纪念文章《投岩麝退香》，文中回忆起沈师如是叙述自己和文学的姻缘关系：“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读到这里，忽然对作为这本同名小说集的书名肃然起敬，彼非鸡汤，此乃真爱。

在《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中，收录了沈从文14篇写于人生各个时期的情感小说，与其说是小说，毋宁说更像散文，一以贯之的淡然，写尽其对文学与生活的眷恋。这本小说集的风格，更接近于《长河》的大音希声，比《边城》时少了几分梦幻，多了几分看穿。

沈从文一生都在怀恋湘西古城，自称“乡下人”，对城市男女的生活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在小说中表达地颇为坦率：“都市中人是全为一个都市教育与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灵魂，皆从一个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灵魂，又皆从另一个模子中印出，个性特征不易存在……一切皆显得又庸俗又平凡，一切皆转成商品形式，便是人类的恋爱，没有恋爱时那份观念，有了恋爱时那份打算，也正在商人手中转着，千篇一律，毫不出奇。”（《如蕤》）在城市中的灵魂是可悲的，哪怕有爱，就像沈老在书中所比喻的那样，爱情，最终成为了药瓶中翻腾的药片，是人生的解药，还是病的由来，竟也难以分明。

这份卑微到近乎病态的感情状态，在《生存》一篇中更为犀利，其黯淡的笔调，几乎让人想起了郁达夫的“私小说”代表《沉沦》中那“死灰的二十一岁”。只是相比后者的少年纯粹喟叹，沈老笔下的那种绝望更为层次丰富。在城市中挣扎的贫苦男主人公，把病妻的钱两借给一个得病的陌生朋友，多少让人捉摸不透，文中反复强调的“死了的让他死去，活下的还要好好的活”之理念，既有些悲凉，又好似从绝望中撕出一条细细的口子，好为人间五味继续活下去。

当然，在《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中，主人公更多地栖息于田园之中，从中汲取生命的养料，像大自然中万物那样去体悟情感。沈从文写情感极有特色，是那种低调平和到近乎刻意的淡，情感如河流一般平静地流淌，近乎日常无殊，为了一些小事便不知怎的结合又分离。

男人内心纵使火热，表面却仍保持着彬彬有礼的不逾矩，倒颇有中国人一贯的闷骚之风，隐忍到近乎忘了真情。在《一个女演员的生活》一篇中，女主萝最终嫁给了近乎鲁莽的宗泽，而先前两个若即若离的追求者经过了长久的时间，终于成了失恋的难兄难弟。（陈白）“极狼狈地除了宗泽的住处，渐渐地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意识，他这时却为了带着这消息，给士平先生，因为想到士平先生的神气发笑了”，这嘴脸，简直比阿Q更为活灵活现，对于感情，没有全心全意的追求，只有自欺欺人的离别。

另一边，女人纵使敢爱敢恨，仍旧无法为自己的爱情做主。纵然是精明玲珑如《绅士的太太》一篇中的三娘，最终的结局仍逃不过离开恋人，目送其与他人结合罢了。就像沈老笔下人物常常拥有的孤独属性，把自我隐藏起来，在渺小的生命中一边挣扎，一边战战兢兢想去爱，却想伸手又缩回手，显出病恹恹的模样。

书里的故事全然不轰烈，在乱世亦布满寻常生活中的琐屑细节，可以用长长的数个回合讨论一盏灯，全然没有精钢怒目。对于爱情，同样幻想大于行动，多少有点让人哀其不争。正如沈老所概括的那样：“他们本身的悲剧就是想象促成的。他们思想高尚，可是实际的人生是平凡的。他们脑中全是诗的和谐，与仙境的完美，可是人间却只有琐碎散文，与生活斗争。他们越不聪明越容易救药，越聪明越无用了。”在田园牧歌的背景下，这一份份自命不凡而生出的感情悲剧，多少加倍令人唏嘘。“缺乏勇气做一个平凡的人”，纵然有几辈子，也爱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