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读后
“从那年五月到第二年初,我住在狭窄山谷入口附近的山上。山谷内侧的夏天,雨水一刻不停地落下,山谷外侧却大体放晴……那本是孤独静谧的日子,直到骑士团长的出现。”(『騎士団長殺し(新潮社)』书封介绍 笔者译)
我不是在横滨,就是在去横滨的路上。二月已近尾声,雨后初晴的下午,我从横滨站下车,沿高岛水际线公园的海滨石子路,用大约三十分钟,穿过低压下来的高速路桥,绕过铁道模型博物馆前的雕塑,贪婪地吞噬空气里的养分。行人除我之外,只遇到一个穿着深色旧大衣的初老男人,和系着厚厚围巾的母女(也许是母女)。天与地在远处连成一线,巨大景色在视野里展开,原来已经是周三了。
读书是一项危险的作业,与未知的相遇,可能突然改变预定路径,无情而强烈。小说尤其如此。从“无”中构筑出的故事,拥有了具体的生命,制造了原理的模型,内藏了一切可能的真实。没错,我正是在阅读小说的间隙来到横滨的。在读完《刺杀骑士团长》第一册的节点,暂时从故事的现实回归现实的现实,感受书里书外的风,空气,色彩与律动。
从万里桥到浅山桥,我穿过稀疏的水道,空地与线路,来到港未来的高岛中央公园,为了去附近一家专门放映短片电影的影院看奥斯卡特集。公园里多了小孩子(有一半是头发金色的外国人)的笑声与色彩,只有他们的衣服是彩色的,好像停在码头客轮的喷绘。公园左侧是闲置地,裸露的黄土偶尔长出顽强的植物,简单而矍铄。土地的最里面,用铁丝网围住的,好像是进行到一半的工事。唯有一件怪异的膜结构扁平建筑,好像隈研吾的自立生命型设计,或者亚历山大·考尔德(Alexander Calder)的动态雕塑。
原来是一家叫木下的马戏团,今天晚上的公演又是满场。父母弯下腰,牵着小小孩子的手,队伍已经排开了。他们的身高对比,让我想象到人站在长颈鹿前的样子。马路对面的人,以另外的队形站了两层,有人手扶靠在地面的大型标牌,有人把稍小的举高。仔细看时,原来是反对马戏团的抗议示威。小标牌写着“动物虐待”“禁止一些形式的动物表演”“提倡没有动物的马戏”…。地上大标牌的标题写着“不能让孩子看马戏的十个理由”,下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小字(大概是解说的内容)。
马路两旁构成了一幅静止的对峙。每一边都是无声,每一边都遵循着自己世界的规则与信仰。好像冷战隔开的透明高墙。不,他们的互相无视还无法构成一场战争,不过那宁静里有一种杨德昌电影式的张力。
我只是从人群中间穿过的一介路人,好像飘过那条分隔“有”” “无”河流的小船。从此岸也许无法眺望彼岸,但故事的搭桥,可以从技术上延伸视线。表面平静的水下,没有丧失原始的急流。我想起布鲁斯·斯普林斯廷的《the river》,想起免色的话“你知道真实带来的孤独有多大么?”这天上映的短篇电影之一,是《bear story》。
《美国之音》报道说,玲玲马戏团(Ringling Brothers-Barnum & Bailey Circus)将在5月21号关门。从1871到2017,走过一个半世纪的玲玲终将在告别公演后解体。永恒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一个半世纪很短。19世纪,泰国连体人“昌“和”恩“加入玲玲马戏,成为世人的谈资。这对无法分离的兄弟购置了黑奴,娶了双胞胎姐妹,分别生了12和10个小孩。他们睡在一张特制的四人床上,直到双胞胎姐妹失合而分居,连体人只好轮流住到对方老婆的家里。如今,连体人死了,马戏黄了,真实带来的孤独有多大?纸月亮的世界,也会流出真的血。
从横滨回来后,因为要处理几件其它事情,真正读完小说的第二册,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我用三月末整整三天时间,除去进食与睡眠,把它快速读完了。视线从书页离开的那一刻,冬天的风已被迎接春天的风代替,青叶台公园那株新移来的河津樱已经结束花期,长出了柔布般的绿叶。书里的时间度过了九个月,书外的时间是它的九分之一。
我不是好的小说读者,上次阅读超过1000页的长书(小说),已经是7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读的是台湾版的《1Q84》,全部读完三册实际上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我发明了一种对话的阅读方式(人与书对话),时而会穿插进其它内容,读书在书外。现在回想起来,我对宗教的研究便是从那时候起步的。我的另外一个收获是训练了快速阅读繁体字的能力。其实慢读繁体字也有它的好处,阅读简体因为太熟练了,反而容易错过很多细节。换读繁体,好像从新干线换乘各站停车的当地线路,进入视野的风景自然增多起来。有时候,我们无法了解太熟悉的东西,这样说不是矛盾修辞法(oxymoron)的文字游戏。临摹字帖总是学不像的时候,把字倒过来看,其中的真意马上浮现了。我盯着《镜子国的爱丽丝》中逆转的文字看了很久,陌生感的营造让我们回到一件事物的初始。
七年后,当我阅读完《刺杀骑士团长》,像当年熟悉繁体字一样熟悉了日语,它们从各站停车变成准急,特急。在不远的将来,可能会变成比新干线还快的磁悬浮。生活在外语的环境里,重新拾起久不阅读的简体字,反而生出一种纯粹简单的美感,因为看风景的位置变化了。
《刺杀骑士团长》的结尾处,有几条没有回收的伏线,绘画这条主线却一以贯之。画家和小说家的工作是相通的,只是技术不同。索亚(Edward W. Soja)早就批判人为的学科划界,他们死守在自己的井底,不知道天空是相连的。实际上,我常在数学中找到语文的灵感。我不仅是严谨的宗教研究者,还是很好的绘画鉴赏家。阅读两册小说的间隙,忙里偷闲,去横滨看了日本画和洋画的回顾展。我不是在横滨,就是在去横滨的路上。
日本画和洋画构成了小说的重要轴线,《刺杀骑士团长》这个很西洋的名字其实是一幅日本画。日文语境中的日本画和洋画都指日本人的绘画,只是风格,绘材不同而已。日本画填进动物胶质,金银薄粉,表现的可能性绝不输给洋画。竹内栖凤的《斑猫》是日本画,岸田刘生的《丽子像》是洋画。日本画的概念是通过与洋画的对比才出现的,没有南极以前,北极的概念是多余的。
小说也是一种绘画,它的画面让我最先想到的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神秘邻居盖茨比的豪邸。不知道为什么有钱,反正就是非常有钱。《刺杀骑士团长》中的重要人物免色,让人想起盖茨比,也想起村上春树上一部长篇《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的多崎作。事实上,戏仿(parody)是村上春树的常规技术。《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什么》仿卡佛的《当我谈爱情时我谈什么》,《东京奇谭集》仿保罗·奥斯特的《红色笔记本》,《1Q84》仿奥威尔的《1984》,老大哥成了小小人。但是他的戏仿,往往生出独自的光辉和魅力。好像鲁迅从俄国无名作家中吸收灵感,贯穿到自己世界里去的时候,反而比原作取得更大成功。
村上春树这一次不仅戏仿别人,还戏仿起自己。秋川麻理绘让人想起《1Q84》的深绘理,雨田具彦让人想起天吾的爸爸,骑士团长让人想起little people。戏仿的艺术实践盛行在1970年代的日本,由后来成立“路上观察学会”的赤瀬川原平等人发起,最后甚至上升到法律问题的讨论。东京站画廊最近举办的《二重之声 戏仿的世界》对这次艺术潮流做了完整的回顾。
村上春树在《作为职业小说家》一书中谈到,日本文坛一直把他的作品视为对欧美文学的拙劣模仿,直到他的“模仿作品”在欧美自身获得巨大成功与认可。好像他2016年获得安徒生奖的发言,有光的地方便有阴影,不制造阴影的光不是真正的光。没错,他只是把事物的另一面补全而已。《刺杀骑士团长》的主人公再一次下到“深井”,他和免色的身份调换了,他不是乞求涅槃的禅定老僧,而是决心与自己内面的阴影对决。勇敢与坚强的人,经过牺牲与试炼,才能看到火星的美丽运河。还有一刻,直到死亡把两人分开。
地下世界最危险的是“二重隐喻”,没有名字的主人公与免色形成了完美的镜像。他们像所有人一样,把生活中的秘密伤口藏在衣服的深处,期待用象征的暴力达成隐喻的和解。显露的意志和移行的隐喻,读书是最危险的行为。书中的所见其实都是自己。张爱玲在《论写作》中说,“作者给他所能给你,读者拿他所能拿的”。她说得太简单了,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理想的原型让人思之落泪。小说毕竟永远是读者责任(caveat emptor)。我们不像海豚,可以把左右脑分开。从这个意义上,读者才是永远的西西弗斯。
草间弥生用绘画与自己对决,村上春树靠写作。如果没有这些技术与媒介,他们一定是被核心世界抛弃的outsiders。《你看起来很好吃》(『おまえ うまそうだな』)中暴龙没有吃掉小甲龙,远远目送了它。但是暴龙转过身,会继续吃掉其他大部分甲龙。生命的自然现象,我们很难去违背。但是只要你意识到它,通过一次目送,其实就已经达成了和解。“只救文姬一人归”有它的无奈与温柔。
阅读两册小说中间的一个月,日本发生了两件新闻。一件是筑地鱼市的豊洲转移问题。东京都议会设立百条委员会,对前知事石原慎太郎进行了“证人喚問”。84岁的石原两年前罹患脑疾,损毁了埋藏记忆的海马,连平假名都不认识了。第二件是森友学园的国有地买卖问题。议会行使国政调查权,对笼池泰典进行了证人喚問。问题涉及到安倍和昭恵夫人。本来,在收集大量调查资料的基础上,先经过众议院的参考人招致,再进行证人喚問,最后进入参院才是正常步骤。这次的喚問过于仓促了。美国新闻周刊日本版评价其为“拙速”。当一切都可能成为被利用的道具时,善恶的分界已经蒙上迷雾。本体迷失,大众主义抬头,不正是今天世界的倒影吗?沃尔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早在1920年代就指出,渴望合法食料的议员,持续着野蛮狂热的杀戮,甚至不惜相残,这些都是被合法化的残忍行为。
从历史上看,今天的德国继承的可能正是条顿骑士团。今天的中国也没有忘记日本曾经的恶行。小说中,雨田具彦的钢琴家弟弟被迫参加南京大屠杀,弹惯钢琴的纤细手指还不适应笨拙的屠刀,退伍后他只有靠自杀重新唤回生命的尊严。雨田具彦从被纳粹吞并的奥地利秘密遣返,战后复出从洋画改画日本画,却一直把《刺杀骑士团长》封锁在屋顶的阁楼上,老后罹患阿兹海默症却还是心有所念,幻化的生灵从伊豆高原回归小田原的画室。对比完成度很高的《刺杀骑士团长》,历史上很多画是没有画完的。圆环还没有闭合。作为意念(idea)的骑士团长死后,隐喻(metaphor)连接了一切,主人公在不断变窄的地下洞穴听见了自己死去的妹妹的声音。听见了唐娜安娜的声音。他杀死了骑士团长,但他不是唐・乔望尼。当一切成为隐喻,现实的本质也许会离我们越来越远。英国社会学家纪登斯(Anthony Giddens)提出现代再归性的概念。《刺杀骑士团长》却留了一个缺口,无面人终究会送回企鹅,索要自己的画像。
在为无面人绘制肖像以前,我需要再去一次横滨。
3月30日